(三)
91年底的大雪打破了這個州歷史上的所有記錄。新年前夜,陳恆和克里辛那還在實驗室工作。
透過結着厚厚的冰凌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片的雪花飛舞在猛烈的北風中。兩個來自遙遠國度的學生在一個異國城市中的空蕩蕩的校園大樓里度過91年最後一個晚上。
陳恆在一排儀器前測試數據,克里辛那坐在那兒編着計算機控製程序。倆人都沒說話。一種孤寂的氣氛在房間裡慢慢擴散開來。
突然,克里辛那站起身來,走到陳恆面前,問他:
“你想不想喝酒?”
陳恆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嗯?”克里辛那用手做了一個喝酒的動作。
陳恆笑着點點頭。
“那你在這兒等着,我馬上回來。”
克里辛那穿上大衣,開門沖了出去。
二十分鐘後,克里辛那頂着滿頭滿肩的雪回來了。拍去身上的雪花,他象變戲法一樣從大衣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又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小塑料杯。他飛快地脫掉大衣,打開酒瓶。金黃的酒在透明的杯子裡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酒不太好,但涼而有勁。倆人站在試驗台前就象在酒吧里一杯一杯地喝了起來。很明顯,克里辛那的酒量不如陳恆,三杯以後,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地說着笑話:
“……那妻子對她丈夫說:親愛的,我不睬它不行啊。它在吃我的爆米花呢!”
每說完一個他就開始大笑,一直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
“克里辛那,你小子醉了。”
“我?我沒醉,一點感覺都沒有。”
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完,克里辛那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他小心翼翼的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塑料口袋,裡面裝着兩枝細細的煙捲。
“這是什麽?香煙嗎?”陳恆問道。
“不,大麻。想抽嗎?”克里辛那問道。
陳恆搖了搖頭,把杯子的酒加滿:
“我還是喝酒吧。”
“你這隻小雞。”
克里辛那掏出打火機,他的手在發抖,但還是點着了煙捲。
倆人並排躺在兩張試驗台上,克里辛那抽着他的大麻,陳恆把酒瓶放在胸口,不時直接從瓶子喝一口。房間裡很靜,可以聽到窗外呼嘯的北風和雪花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
“陳恆……”
“嗯?”
“你想家嗎?”
陳恆腦子裡出現那個遙遠的古城,破舊的四合院,開始衰老的父母,可愛的妹妹,雪中無人的長街……。
克里辛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我可真想家啊……。”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和其他印度學生處不到一起嗎?因為到美國來的印度學生大部分都來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種姓。我來自一個低賤的種姓。我是個私生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從小和母親住在孟麥的貧民區里。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做着那個城市最低下的職業-撿垃圾。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幫母親沿街撿拾別人扔掉的廢物和垃圾,回家把它們分類,再賣錢。你知道什麽是骯髒和赤貧嗎?你知道你走在路上,別人捂着鼻子繞着你走是什麽感覺嗎?你知道在別人厭惡的眼光里你覺自己就是一片垃圾的感覺嗎……?”
“這些我都知道,我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自我記事起,我母親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從來沒有上過飯店,從來沒看過一場電影。她一輩子都在攢錢。希望有朝一日,能用這錢供我上大學。我功課一直很好,直接從初中考上印度最好的大學-印度理工學院。靠着母親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和我課餘打工,我讀完了大學。當我大學最後那年暑期回家,從汽車站到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在街上撿垃圾的母親。她是那麽的瘦弱和蒼老,看上去象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但她其實只有四十多歲啊!我告訴她我拿到了美國這所學校的獎學金,她哭了。她坐在地上,哭了。”
克里辛那停了一會,把煙頭掐滅。
“你知道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就是儘快拿到學位,然後在美國找到一份工作,把我母親接出來。在這個社會裡,別人不會因為你的出身和種姓而看不起你,作賤你。為了這個願望,我每天拚命工作。我甚至做了對不起神的事。你知道,我的宗教是不能沾葷腥的。但為了能堅持長時間工作,我不得不開始吃雞蛋和肉。但願神能諒解我,不要懲罰我……。”
克里辛那用一種和平時截然不同的口氣說着,他的聲音在放滿儀器和設備的房間裡靜靜地沉落。
“現在該是孟麥最好的季節,莽松雨季已經過去,一切都是綠油油的。孩子們在草地上笑着,追逐着。女孩們穿着漂亮的沙麗在街上走着。可母親還在沿街一點一點地撿着垃圾……。”
克里辛那的聲音慢慢輕了下去。
陳恆支起身,轉過臉去:
“我相信你的願望會……。”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看到克里辛那躺在那裡,滿臉都是淚水。
(四)
92年的春天是陳恆記憶中最忙的一個學期。他選了三門課,白天帶實驗,晚上還得改作業和給學生答疑。克里辛那打算在這個學期畢業,白天黑夜地在實驗室做他的論文。他倆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相處的時間反而比以前少了。
三月的一天,陳恆上完“流體力學”,背着書包回到實驗室。剛在計算機前坐下,克里辛那衝進門來,他頭髮蓬亂,鬍子拉茬,走路也好像搖搖晃晃。
“出了什麽事了?”陳恆看着他問道。
“我母親被車撞了!”
克里辛那站在那裡,簡短告訴陳恆:
前天上午,他母親在街上被一輛飛馳的卡車撞到,現在正在醫院裡搶救。一個鄰居昨天深夜打電話告訴了他。他剛去導師那裡請了假。明天一早的飛機回家。
陳恆知道這個消息對克里辛那意味着什麽。他握住克里辛那的手,一手抱着他的肩膀:
“真是抱歉,我能為你做什麽嗎?”
克里辛那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
“我現在得回宿舍準備一下東西。”
當他快要出門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慢慢地說:
“也許神真的懲罰我了……。”
沒等陳恆說什麽,他開門走了。
一星期後,克里辛那給導師發來一個簡短的電子信件,說他母親已經去世,他正在料理後事,一星期後返美。
陳恆一直等到三周以後才見到他。星期四上午下課回到實驗室,他看到克里辛那坐在計算機前。他走過去,握住克里辛那的手:
“你還好吧……。”
克里辛那沒有讓他說下去,握了握他的手,又繼續打起鍵盤。
“你剛回來?”
“沒有,我已經回來一個多星期了。”
陳恆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克里辛那穿得很整齊,淺色的襯衣,深棕色的外套,臉刮的很乾淨。但陳恆不知為什麽有一種感覺:他有什麽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很不一樣。
克里辛那沒有再說什麽。陳恆慢慢地走到他的座位。
沉默。
接下來的一個月,陳恆見到克里辛那的次數逐漸減少了。克里辛那開始晚上來實驗室。白天在家裡睡覺。這種顛倒的作息時間在既將畢業的研究生里是很常見的:因為晚上工作可以減少干擾。沒有克里辛那的繫上,少了很多笑聲和吵鬧聲。過了一段時間,人們也就習慣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陳恆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有好幾次晚上,他看到克里辛那一個人呆呆地坐計算機前,看着屏幕,很久一動也不動。然後穿上衣服回家了。還有幾次深夜,克里辛那來到實驗室,很明顯是喝醉了,或是抽了大麻神志不清。陳恆幾次試圖和他談一談,但克里辛那根本不給他機會。他要麽粗暴打斷他,要麽乾脆沉默,不發一言。漸漸地克里辛那到實驗室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時甚至一個星期都不見他的人影。陳恆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他不願意告訴他們的導師,但又想不出什麽辦法幫助他的朋友。
陳恆沒有去找他的導師,導師倒來找他了。
“陳恆,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一天早上,導師來到實驗室叫他。
等他跟着導師進了辦公室,導師轉身關上門。陳恆正感到迷惑不解時,導師按下他的電話留言機,說:
“你能聽出這是誰的聲音嗎?”
一片沙沙聲後,流言機里傳出一些混亂的背景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在哭,然後語無倫次地說一些不成句的單詞。那人舌頭僵硬,聲音混濁,帶很多髒字。然後哭聲變成了象一隻受傷的野獸般的嚎叫,令人毛骨聳然。最後是象有什麽東西被摔碎的聲音,接下來是一片恐怖的沉默。
陳恆站在那裡,聽得氣都喘不出來。
“你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嗎?”
“沒有……,可能是誰撥錯了號碼吧。”
走出導師的辦公室,陳恆的心沉到了谷地。
他聽出那是克里辛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