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 房 宮

嬴政去世時，留下了三大可圈可點的遺產：長城，阿房宮，驪山墓。它們代表着漢民族之後兩千多年的戰略與生存價值取向。

後世帝王所崇尚的生存價值觀，無出其右。這是嬴政的驕傲。他的勞民傷財的傑作，奠定了兩千年帝國的走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無愧於始皇帝的稱號。三者之中的長城與驪山墓北面部分的秦俑，如今已經成了轟動世界的奇觀。

嬴政比歷代所有的統治者都更加洞悉不朽的意義。他對徐福的長生不老的謊言，其實早已心知肚明，不然，他也不會驅動龐大的人力，物力去構建葬身之地驪山墓了。暴君總有自己的邏輯，當他們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的時候，他們對權力的信心也開始動搖了。死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公平的，也是嚴肅的。人生的輝煌只是一種假定狀態，而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不朽！這應該是嬴政建造驪山墓的理論基礎。

嬴政的思維，並不像後世滿腹牢騷的文人們想象的那麼生硬。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暴君都是理想主義者。我們之所以痛罵暴君，只是因為我們試圖通過公平的手段，將自己的最深刻的欲望，一把掐死。如此而已。暴君為人類帶來的欲望，鼓勵着我們向占有欲的最大縱深挺進。

那麼，如何保有既得的利益呢？

在考慮這個問題時，嬴政陷入了保守的狀態。他讓蒙恬和不被他看好的公子扶蘇，在帝國的背面，修建了一道防禦狼群突入的籬笆牆。這道籬笆，明白無誤地告示他的繼承者，秦帝國已經達到了巔峰狀態，請勿騷擾！這道籬笆在嬴政時候，其展現自豪的姿態，更甚於防禦。在這道籬笆里屏氣吞聲了兩千年的後人，如果還不能站在它的基礎上傲視帝國之外的天空，那是很渺小的！（毛筆也只能出於蒙恬之手！）

嬴政告訴我們，他之所以建造長城，不是因為心血來潮，而是希望他的子孫後代，能得到他的威權的庇蔭。同時他在北方的大地上，翻下了一道巨大的帘子：我累了。

至於阿房宮，如果以杜牧的想象定位，則幾乎可以相比於兩千年後的圓明園。只是它們被毀滅的動機和性質不同。

以驪山後面出土的兵馬俑的規模來判斷，阿房宮的規模，一點也會不比圓明園遜色。阿房宮，三百里。這是古代的算法，倘以周長計，也就是方圓七十多里的宮城。這點我相信並沒有虛假成份。這相當於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其中居住着數十萬從列國掠奪來的女人，以及難以計數的財物。這是可行的，合理的。以秦律之嚴厲，提供任何兌水成分的數字的人，他所受到的懲罰，相比於後世的同行，都要苛刻的多。像徐福東渡日本，只有鬼才會相信它只是一個傳說！徐福只是個成功的冒險家，他比後來劉邦登基後的田橫的命運要好多了。但他的確也把某些不良的習氣帶到了未經開化的扶桑國，並延續至今。

問題是，像阿房宮這麼一個輝煌的奇觀，為什麼居然連一點遺蹟都沒有殘存下來呢？!難道它真的只是曇花一現的海市蜃樓？！

以我看來，假設中的阿房宮倒更像是一座城池。它應該是戰國時代列國文明的結晶。就像諸種文字，度，量，衡歸於一體，阿房宮成了戰國的博物館。它標誌着一個偉大時代的結束。

但是沒有人知道一個新的時代應該怎樣開始。在富足的根基上構建理想，比在一張白紙上塗畫要困難的多。嬴政面臨的就是這個問題，同樣的，在進入關中後的項羽，面臨的也是同樣的問題。

讓我們回到項羽的軍帳。“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

司馬遷沒有提到阿房宮，但他提到了那一把將三百年無數人用血肉鑄成的文明付與一炬的大火。“火三月不滅”！這句話足以讓人相信，阿房宮是曾經有過的。嬴政畢竟是嬴政。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征服者和收藏家。他的收藏的愛好，使他與一千四百年後的成吉思汗的浩劫，有了天壤之別。

統一併不是毀滅，而是聚合。嬴政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以武力收藏文化的皇帝。這一點與民主無關。

那把大火之後，項羽復仇的快感，很快便如晚秋黃昏落日般地失落了。他跟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馬子虞姬，索然寡味地坐在驪山下。虞姬身材孔武，腰間佩着雙股劍，象茁壯的山茶花一樣美麗動人，一點都不象後來梅先生扮演的弱不禁風，搖搖欲墜地洗筷子的樣子。

虞姬問項羽說：＂大王，往後我們怎麼辦？秦國亡了，阿房宮燒了，你的楚國呢？＂

項羽眯着眼看着夕陽，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復仇，為楚國復仇。現在秦國滅了，我大仇已報，榮華富貴，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吸引力。你應該知道，虞，人生只能折騰一次！＂

虞姬說：“那麼我們至少可以回到楚國。”

項羽苦笑着說：“身經百戰之後，才覺得楚國的渺小。天下跟人生一樣，走的越遠，越不着邊際！我想回家，回到四處長滿竹林和橘樹的楚國。我想翻讀三閭大夫的辭賦，在湖上蕩舟，虞，你在我身邊採蓮。我把我的大戟，拿到市上換些玉帛回來，由你裁剪好了，浴乎沂，風乎舞雩。”

虞姬笑着說：“這話三年前說起來，是灑脫。三年後說起來，是退縮。大王，你命中注定只能是一個向前攻擊的英雄！你跟我一樣，都需要一個精神偶像。我的偶像是你。而你的偶像呢？”

項羽長嘆一聲，說道：“我的偶像，已經被我自己打倒了！”

《項羽本紀》：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