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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亞往事 (小說)(2)
送交者: 醉竹 2004年12月28日07:02:33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8)
  公寓兩旁的常青灌木,結滿了累垂鮮艷的果子,老美稱之為“ Holly Berry”,天越冷它們越紅,果子一紅,聖誕節就快來了。坦婭心靈手巧, 做了一個綴滿Holly Berry的聖誕花環送給菲麗婭,笑道: "我這個花環可是活的, 不像商店賣的都是假的. 過完節, 你把Berry拿掉, 插進土裡, 來年的春天會發嫩芽. " 我在一旁笑: "你幹嗎不說來年的春天會發一個小花環. " 坦婭說: " 你別笑, 我有兩個消息要宣布. 一好一壞. " 好消息, 本地有家金融公司要僱傭她; 壞消息:莎塔要離婚了!

離了婚後的莎塔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陰鬱和憔悴. 最重要的一點, 綠卡還是保住了. 莎塔滿臉不在乎, 一搭一搭同我們聊: 我早就知道他有毛病, 他寧可見心理醫生也不同我說. 你們知道, 他參加過海灣戰爭, 但不知道他受過傷, 當過俘虜. 身體的傷倒是很快恢復了, 心理的變態卻永遠治不好. 有一天, 我同他爭了兩三句, 他就氣得幾拳朝牆上打去, 打了兩個洞. "他力氣這麼大? " 我們都呆了.

"什麼大, 美國部隊蓋的公寓房子, 好多都是豆腐渣工程 (Bean curd construction )."

後來呢? 後來又吵過幾架, 有一次, 他氣極, 居然撥出槍來威脅她. 她嚇得半邊身子入了地獄, 打911喚來警察, 警察不僅把他關進了監獄, 還沒收了他所有的槍 -- 他的槍, 他的命根子啊. 她知道他出來後, 她沒有好日子可過. 結婚時間太短, 綠卡還沒到手, 怎麼辦? 於是求助當地的婦聯 (Sister Care). 她們幫她出庭, 不僅為她保住了綠卡, 而且還討到了不薄的贍養費.

難怪上尉對帕垂說: " 女人全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魔. " 這話是坦婭後來在長途電話里傳給菲麗婭的.

有一天, 莎塔突然問菲麗婭: "你的那個醫生? "

"早就樹葬了. " 菲麗婭笑得很勉強.

(9)

新年剛過, 莎塔有一個肯尼亞老鄉, 在市區(DownTown)開了一家具有東非風格的夜總會.底層的舞廳很大,除了蹦迪以外,還有表演秀可看。開業大慶的那天,坦婭要加班, 莎塔準備把我和菲麗婭帶進去看熱鬧。

  菲麗婭一聽,高興得跳起來,似乎腳下就是夜總會的舞台. 老黑天生是搞舞蹈的料,身子一抖一動,韻味隨之流出。莎塔也和着她的節奏舞起來,菲麗婭扭腰挺胸,邊笑邊糾正她的錯:“動你的身子,但別動你的肩(Do you body,don't do your shoulder)。”看見菲麗婭一雙旋轉飛快的高跟鞋,我想那個醫生的影子早被她踩在了腳下。

  夜總會開業的那天,嚇得我半天收不回魂. 我剛推開車門,一頭半人高的狼狗朝我撲來,長長的舌頭, 血一樣的紅, 我連滾帶爬, 尿都差點兒憋不住. 莎塔喝住了狗,回頭對我說:“它不會傷害你的,它這是在歡迎你。”

我才不喜歡這樣的歡迎, 那年發生在加州的惡狗咬人案, 我聽着都魂飛魄散.

   “我知道你為什麼怕狗。”菲麗婭笑道:“你心頭有鬼, 因為你吃過狗肉”

   “狗肉? ”我故意恐嚇她:“昨晚你們搶我的那盤炒香腸, 就是狗肉灌的.”

  “什麼, 我們也吃了狗?”莎塔一陣尖叫, 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三個人笑着推着,進了夜總會大廳,哇!人真多啊,全是老黑,滿耳的搖滾樂震得房子一陣亂抖。一個頭纏銀白色絲巾,身着紫色滾黑邊長袍的人朝我們走來,他就是這家夜總會的老闆,莎塔的非洲老鄉。“我的名字太長,你們就簡稱我奇奇(JI JI)吧。”奇奇長得也夠奇的, 黑黑的一張大團臉, 圓得像圓規畫出來的標準圓, 不僅臉圓, 鼻子眼睛嘴巴還有肚皮都跟着一塊兒圓, 真是名副其實的大團圓. 他喜氣盈面把我們引進了一處安靜的小間。

    四周是鮮媚明亮的牆畫,牆上掛着形形色色的牛角號,非洲鼓,烏木雕,還有奇雄的面具,自然惹人聯想起東非大地的神秘和荒遠。“都是肯尼亞的風味。”奇奇說。

  “你和莎塔都是來自肯尼亞嗎?”我問奇奇。

  “人家是美國公民。”莎塔笑道:“爸爸才是來自肯尼亞。”

  “是美國公民也不能忘根忘本啊。”奇奇說:“我去年夏天回了一趟肯尼亞,太神奇了,無論是歷史還是風光, 回來後總覺得自己該做一件事,讓我們在美國長大的非洲後裔別忘了我們父輩的文化。你們看牆上的那個鼓,就是我從肯尼亞買來的。”

  奇奇顯然很喜歡菲麗婭,兩隻大眼聚了一束光,直直落在菲麗婭的臉上。他開始還裝出很深沉很文化的樣子,用詩一般的語言說: " 我站在一望無際的東非高原, 一束聖潔的神光穿透我的身體, 好幾次我弓着身子, 匍匐在大地, 吻我腳下的泥土, 我感覺我是在吻我祖祖輩輩的根和文化. "

我和莎塔相視一笑, 彼此拋了個鬼媚眼, 因為禮貌, 都沒有笑出聲來.

奇奇到底裝不下去, 到了後來居然手舞足蹈,說的話,全是曲意討好菲麗婭的話,至於同樣是客的莎塔和我,他是忽略不計了。

"我吻着肯尼亞的大地, 無窮的喜悅和激動. " 回到家裡, 模仿奇奇的動作和表情, 我和莎塔笑得前仰後翻. "

"你們兩個真是無聊. " 菲麗婭把一本書狠狠地扔在桌子上.

"啪" 的一聲巨響, 怎麼了? 莫非她愛上了奇奇.

   我原以為莎塔又要吃醋,沒想到她和菲麗婭關係更親密了。兩個人相約作伴,都在奇奇的夜總會打工,當招待也當調酒師(Bartender)。我看見菲麗婭和莎塔在家背酒名,長長的粉紅色酒單子拿在手上, 打開, 又圈成了筒狀. "你知道嗎? " 菲麗婭說: "這裡面有個酒名叫"秋天之吻" ( Autumn's Kiss), 就是用喬治亞的野葡萄釀的 -- 是奇奇告訴我的. " 奇奇說過, 多吃野葡萄能長壽, 他朋友的爺爺活了一百多歲, 最愛吃的就是野葡萄. 他一直居住在喬治亞州的南部鄉下. 他有棟避暑的小木房(Summer House), 就建在一個長長的野葡萄溝里. 葡萄溝附近的居民, 靠山吃山, 合辦了一家野葡萄釀酒廠. 奇奇每次去喬治亞南部拜訪朋友, 都會捎幾箱野葡萄酒回家. 那是個陽光很好的周末, 他帶上菲麗婭漫遊了野葡萄溝.

“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但就是沒感覺。”回了家, 菲麗婭把兩瓶野葡萄酒放在廚房的餐桌上, " 你上次說燒鴨子沒有料酒, 這個正好當你的料酒. "

剔透的翡翠色的酒, 精美玲瓏的瓶 , 像藝術品, 拿在手中, 有一種奢侈的心痛, 我說: "你就讓我把它當料酒? "

(10)

喬治亞州的春天來得很早. 二月暖濕的風吹來, 沒有落光葉的野葡萄藤又發了新葉. 沒幾天, 新葉的顏色濃了, 滿藤的蒼翠艷綠, 分不清哪是新葉哪是舊葉.

奇奇說, 野葡萄很容易活, 可以移到盆子裡種. 我和菲麗婭都不信, 他一個人去了河邊, 連根帶土挖回一棵野葡萄苗, 種在一個土紅色的大沙盆, 鋪上了蘑菇土 -- 他說那是植物最喜歡吃的巧克力. 沒幾天, 他又在陽台上給野葡萄搭了木架子.

"菲麗婭, 我向你保證, 今年的八月你就可以吃葡萄. "

菲麗婭笑得很開心, " 奇奇, 我也向你保證, 如果今年結了野葡萄, 我給你釀葡萄酒. "

"我還沒喝就醉了. " 奇奇的目光醉了. 也直了.

野葡萄苗吃了蘑菇土, 爬得飛快, 四月初的時候, 滿架子都是陰涼碧綠的葡萄葉. 這時候飛來一對鳥兒, 銜泥編草, 要在葡萄架頂端的廊檐上築窩安家. 我一見, 拿起一根木棍就要趕. 菲麗婭說算了吧, 鳥兒的窩都建好了, 就別毀了它們的家. 我說它們真會擇地, 葡萄葉為它們擋風遮陽, 等出了果子, 它們張口便吃.

那學期我選的課全在晚上, 有心打算享受難得的懶覺, 結果全被這窩鳥兒給攪了, 又想去搗窩. 菲麗婭忙說鳥兒已經下了蛋. 我說正好把它們消滅在萌芽狀態. 菲麗婭張開手臂擋在我前面: 一蛋一生命. 要是你後世也變成一隻鳥, 人家也讓你"家破人亡", 那不是你今世造的孽. 我笑道: 若是換成你當初逃難的中國祖先, 命都顧不上, 他還管得了鳥命, 恐怕早就拿來充飢了. 她點頭同意: 如果沒有物質作基礎, 人的愛心和善良還有多少.

也就兩三天的功夫, 鳥窩裡冒出四五個毛絨絨的腦袋. 乳鳥唧唧叫着, 仰天張大了嘴, 原來這就叫"嗷嗷待哺". 鳥媽媽整日飛出又飛回, 尋來食物, 嘴對嘴地餵她的孩子. 孩子太多, 似乎永遠也餵不飽, 鳥媽媽拍拍翅膀, 只好再出去覓食. 菲麗婭說, 她一定是個單身母親, 獨自撫養四五個孩子, 負擔也太重了? 她的男人去了哪兒?

"那不是她的男人嗎? "

兩隻鳥立在花樹的枝頭上, 她的身邊多了一隻漂亮的紅鳥. 花前葉下, 兩隻鳥 唧唧哦哦. 還有精力親熱? 我錯了, 不是在親熱, 是公鳥把覓來的食物放進她的嘴裡. 嘴裡有了食物, 她又匆匆飛回鳥巢, 沒吃飽的幼鳥早叫成一片. 菲麗婭又說: 一個家裡有了負責的男人, 女人養兒育女的身心也多了份依靠. 她忽然起了自責: " 我當初確實不該同有家的男人交往. "

我安慰她: "都過去了, 就別折磨自己. 或者他真的不喜歡他妻子. "

"真的嗎? " 她的眼睛和鼻尖都亮了.

我錯了, 不該把她朝這個方向引, 忙拐了回來: "奇奇好幾天都沒來了. "

她的臉暗了下來, "他的生意很忙. "

幼鳥一天一個樣, 沒幾天, 都長成了形, 從窩裡跳了出來, 只是還不能飛. 他們有的是灰麻色的翅膀, 像媽; 有兩個是紅胸藍翅, 可愛極了, 肯定是公鳥. 誰不知道動物界中, 凡是公的都比母的漂亮威武.

"男的都比女的好看, 人類也一樣. " 莎塔仰在客廳的沙發上, 手裡舉起一本美男的雜誌, 那上面全是半裸的帥哥, 混身的肌肉疙瘩, 鼓得像上了油的鐵蛋蛋, 我不知道有何性感.

"那是因為你不懂男人. "

莎塔離婚後, 一直沒找到恰當的男朋友, 性的飢餓感時不時折磨着她. 她不理解我和菲麗婭, 這麼久沒吃過男人, 這身體怎麼受得了. 難道靠的是自慰器? 那也不是長久的辦法啊, 人除了有動物的身體, 還有動物沒有的靈魂, 靈魂和肉體需要彼此的交流和滋潤, 才不至於枯萎. 我不同意, 我說我沒有男人的滋潤, 一樣活得尚好, 也沒有枯萎的痕跡. 她說我已經變態, 說不定有同性的傾向, 或許愛上了女人. 我氣得頭上長角. 還是菲麗婭說了句公道話: 作為正常的人, 都有性的要求, 只不過有的強烈, 有的較弱. 有的人喜歡吃甜點, 越吃越胖, 卻怎麼都放不下, 有的人吃一點就膩了. 因人而異, 就是這個道理.

莎塔鬼鬼祟祟的, 把菲麗婭拉到臥室里去說悄悄話. 我在廚房裡準備晚餐. 我和菲麗婭分了工, 我做飯, 她洗碗, 這樣也公平. 我燒了一鍋番茄牛肉湯, 昨夜的湯顏色太舊, 我準備拿去澆葡萄.

"你在幹什麼? "

後面男女聲二重吼, 嚇我三跳, 原來是奇奇和坦婭, 這兩個傢伙什麼時候來的我居然不知道. "這有什麼稀奇! " 菲麗婭對奇奇說: "她什麼都餵葡萄, 牛奶, 雞蛋, 吃不完的冰淇淋. "

"你當葡萄是動物? " 奇奇裂出了牙齒, 對我扮了個吸血鬼臉樣. "你居然這樣摧殘它!"

我說沒問題, 小時候在奶奶家, 她家門口就有一棵大葡萄, 奶奶什麼都餵它. 結的果子又甜又香, 就像那個時候的大白兔奶糖.

"不是我亂說, 你奶奶大概給葡萄餵了人造的尿和屎? 莎塔在一旁笑得陰陽怪氣. 除了我, 眾人全部作嘔吐狀. 她說她上學期選了一門營養學, 課本白紙黑字寫的, 中國的農民至今都在給莊稼施人畜的糞便.

"那又怎麼了?" 我看不慣莎塔那副輕狂飛揚的樣子, 我真想問問她, 肯尼亞的農業到底比中國強多少倍. 只是如果較起了真, 倒把她看重了. 我笑了笑, 對眾人解釋道: 你們也知道, 無論美國的肥料還是美國的飼料, 統統都是從工產生產出來的, 含有化學成份的產品, 你們可能覺得很乾淨. 殊不知莊稼和果樹吃了它, 養殖場的雞和牛吃了它, 也就是吃了化學產品, 那麼當人吃肉吃菜的時候, 不等於也間接吃了化學產品嗎? 為什麼美國的雞肥豬壯, 人也長得牛高馬大, 就是這些化學產品作的貢獻. 現在美國人的肥胖舉世聞名. 那些化學肥料功不可沒.

坦婭說, 這倒是真的. 美國是一片自由而肥胖的土地(Land of the free and fat). 在這片肥胖的土地上, 想不胖都難.沒辦法, 近年來美國肥胖問題越來越嚴重. 紛至沓來的各種疾病, 也來趁火打劫. 血壓升高了, 腎臟衰竭了, 還有什麼糖尿病, 心臟病......美國的胖人, 可不像中國人所說的"心寬體胖", 他們大多脾氣暴躁, 鬱鬱不樂. 別以為鬱鬱不樂的人會像林黛玉一般消瘦憔悴, 錯了! 越是不快樂的人, 胃口越大, 吃得越多, 似乎只有高熱量的食物才能暫時安慰他們脆弱的心靈. 我在中餐館打工時見多了, 黑胖子白胖子都有, 足有幾百磅, 走路一搖一晃重心不穩, 吃起東西來卻比龍捲風還快. 水也喝得快, 一大杯子加冰的甜茶剛給他加滿, 還沒轉過背去, 杯中已是山窮水盡. 也幸好他們生在美國, 換在了非洲可怎麼活.

奇奇故作沮喪地說: "難怪我長得這麼胖, 就是從小吃了那些化學肥料催肥的東西. 我肯尼亞的親戚里沒有一個胖的. 我爸媽也不胖. 因為他們是第一代美國移民, 小時候沒受化學肥料的迫害, 我好慘, 我要去華盛頓的國會控訴. " 眾人笑成一團, 我覺得奇奇倒是一個快樂的胖老美, 如果菲麗婭待她好一些, 他會更快樂.

坦婭又說: "美國人的這個毛病被稱為"FOOD PROBLEM(食物問題)". 不是駭人聽聞,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美國人都有這個毛病. 患有此症的人們成立了一個協會, 天天聚在一起開會, 叫"FOOD MEETING(食物會議) ", 她媽媽有段時間也是協會會員. 會上成員們相互幫助, 檢討自己一日的飲食狀況, 有人說我今天買了一盒冰淇淋, 又忍不住多吃了一塊巧克力. 於是其他成員建議他把家裡所有多餘的食物全部扔到垃圾筒, 做到眼不見心不煩, 每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 想像長成了一個大胖子, 怎麼走得了路? 說來大家也許不相信. 2001年, 美國核潛艇撞沉了一艘日本漁船, 世界震驚. 其事故時間正是午餐前, 沒有進食的艇員們早餓得飢腸轆轆, 眼花繚亂, 他們加大了潛艇的速度, 一門心思要快, 快快趕回基地吃飯, 哪料到一頭撞上了人家的漁船 , 誰的漁船, 日本人的漁船, 全世界都知道. 很多美國人都心知肚明. 什麼操作不當, 艇長失職, 那只不過是擺得上桌面的話. 如果說他們因為餓瘋了而撞上了漁船, 全世界都要發笑.

"你笑得這麼快樂, 你的甜心肝呢? " 我問坦婭.

"樹葬了. " 她又笑又咬牙齒. 兩個月前, 坦婭到德州出了一趟長差. 她是個心思周到的女人. 考慮到帕垂一人在家免不了寂寞, 特地去性商店給他買了個真人大小的 娃娃, 他們稱之為Party doll , 這單詞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帕垂搞了幾天, 嫌假娃娃沒有感覺, 於是在外面攪了個真娃娃. 坦婭因為完成談判提起回家 , 原本想給帕垂一個驚喜, 沒想到一打開門便聽見床上娃娃的尖叫.

"其實你可以原諒他的. " 我對坦婭說: "如果他只是生理上的需求. "

"中國女人的思想真解放啊. " 坦婭以偏蓋全. 我是我, 怎麼能代表所有的中國女人?

(11)

莎塔又在造謠: 今天的營養課上, 老師說的, 古代的中國人愛用嬰兒的尿來美白牙齒. 我懶得爭辯, 隨她個人演講好了. 她話題一轉, 又說她服了我的觀點, 被化肥摧殘過的食物確實不好吃. 為什麼我們都愛野葡萄, 超市裡的葡萄哪一種不比它又肥又甜, 卻獨獨沒有它馨香的天然味道. 那份天然, 凝聚了日月和大地的精華, 還有夜露晨霜的滋潤.

我們倚在客廳的窗前, 看野葡萄的葉子, 它們挨挨擠擠, 綠了小半個陽台. 鳥窩裡的幼鳥, 嘰嘰喳喳, 扑打着翅膀, 正在跟父母練習飛翔.

"快點飛吧. 求求你們了. " 菲麗婭雙手合一祈禱. 她當初沒聽我的勸, 現在知道味道了, 鳥在廊檐安家, 除了吃喝當然也要拉撒, 廊柱和欄杆, 還有葡萄藤上下, 到處是它們黑黑斑斑的紀念.

沒幾天, 幼鳥都飛了, 我和菲麗婭準備好了洗滌劑和刷子, 準備大掃除. 不對, 窩裡還有一隻, 怯怯的站在窩邊, 就是不敢飛. "再等幾天吧. " 我說, 好事做到底, 要是在中國, 我早就燉了鳥湯.

三天, 四天過去了, 它依然不能飛, 母鳥每天都來餵它, 站在廊檐上對它扑打翅膀, 心都焦了. 奇奇那天又來看菲麗婭. 他告訴我們, 這種鳥在英文裡被稱為" RUNT". 所謂RUNT, 是指同一窩一塊兒出生的動物里, 最為瘦小可憐的一隻, 比如最弱的貓崽或狗崽, 都稱作RUNT. 很多時候, 當RUNT到一定時期還不能獨立生活, 當父母的只好離棄它們. 如果母鳥放棄了這隻弱鳥, 美國人一般會用眼藥水(EYE DROPS)來餵養它.

奇奇突然起了感嘆: "我就是一隻RUNT, 沒有姑娘喜歡我, 姑娘都愛BIG STUD. " ( 我又多學了一個單詞: BIG STUNT -- 原指結實高壯的種馬, 後來暗寓體格健壯, 英俊瀟灑的男人, 女人喜歡的男人. )

我安慰奇奇: "你是生意成功的老闆, 心地又善良, 肯定有姑娘愛你的. "

我回頭看菲麗婭, 她一聲不響, 隨手扯下一片葡萄葉子.

又過了兩天, 弱鳥還是不能飛. 菲麗婭打算把鳥窩移到葡萄盆子裡, 先養它段時間再說, 說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只聽 "晃蕩"一聲, 奇奇忽然推開門, 喜氣盈腮 告訴我們, 它飛走了, 終於飛走了! 還說是他教會的鳥兒學會飛翔. 真是喜劇! 他故意"啪" 的一聲推開客廳的門, 氣勢洶洶撲向鳥兒, 鳥兒嚇瘋了, 沒有選擇, 像一顆子彈射了出去 -- 它終於會飛了!

"你有教弱智鳥兒上天的本領, 還有什麼辦不了的難事. " 我眨了菲麗婭一眼, 又朝奇奇扮了個歪臉.

菲麗婭沒有吭聲, 把水龍頭開到了最大. 塑料水管子的水嘩啦啦地衝出來, 噴在廊柱和欄杆上, 菲麗婭嘆着氣對我說: "還是你說得對, 以後再不能讓鳥在家門口築窩了, 真髒! "

事與願違. 沒有幾天, 又飛來了兩隻鳥, 銜草築巢一陣忙活. 真是反了! 為了避免巢覆卵碎, 我們得趁窩還未建好時就得趕走它們. 奇奇幫我們在廊檐上放了些鐵架子, 讓它們知難而退, 另擇良居. 可它們頑固執拗, 居然就着鐵架子繼續築窩. 奇奇笑道: 它們知道你們是好人, 不會傷害它們. 鳥兒之間是有語言的, 彼此互通信息, 發現了好去處, 也要與同伴分享. 這讓他想起了美國大蕭條時期的乞丐 , 爬上不用付車票的貨運火車, 到處流浪, 到處乞討. 人們把他們稱之為"HOBO". 如果有個HOBO發現了好人家, 給了他食物和錢, 乞丐就會在這家人的房子上做一個記號, 其他 乞丐見了這個記號, 也會彼此傳告, 前去乞討.

HOBO的記號外人看不懂, 鳥的語言我們更是不懂.

"但是你應該懂, 奇奇在愛你. " 我對菲麗婭說: "他幽默風趣, 知識也淵博. 再說了, 人家一個老闆, 每次打工都送你回家." 她嘆了一口氣:“可是他連高中都沒有讀完. ”

“真正掙大錢的有幾個學位高,比爾蓋茨都沒有讀完大學呢。”

   “那根本不能比!我奶奶告訴過我, 她的中國爺爺生前一直說, 什麼都比不過讀書高貴.”她長長的睫毛顫了幾下, 眼睛裡落下一片陰沉的暗影, 她是否還在想念那個“醫生”?

(12)


  傑克突然來訪. 纏綿的細雨飄了一夜, 玻璃窗上蒙了層潮濕而濃重的霧汽.

   " 她在夜總會打工,一般從晚上八點干到凌晨兩點. " 我倒給了他一杯咖啡.

   "她在夜總會當招待? 她又不缺錢! " 他驚呼大叫打斷了我:“那是什麼地方?夜總會啊?”

   “夜總會又怎麼了,我還在中餐館當招待呢?”我手中的鋼勺碰響了咖啡杯.

“你不知道,”他搖頭嘆道:“餐館和夜總會的招待不同,餐館的招待,至少還有尊嚴,客人也會尊重你,但夜總會的......"他搖了搖頭, 用手捂住了半張臉。

  像是受了傷, 是不是很痛苦? 有這麼嚴重嗎? 我才不信, 只覺得他的表情比奇奇還誇張, 我問:“你怎麼知道夜總會的客人不尊重人?”

  “我自己就是男人啊。”他說:“那種地方我也去過。”

  好一個男人,我心裡一陣暗嘆:同人家玩了這麼久的婚外戀,你死我活, 好不容易解脫了,現在又擔心起人家的“尊嚴”,真不知道哪種生活更有尊嚴。他埋下頭, 倏地又仰起了頭, 我看見一張英俊而憂鬱的臉, 他的額頭慢慢皺成了核桃殼. 他有他的苦衷,隱在心深處,我又怎能看見?他畢竟是在擔心菲麗婭,因為愛她才擔心她。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透過沒有合上窗簾的陽台落地窗, 我看見天上的月亮. 渾圓的一輪滿月, 隱隱游在烏雲里, 一會兒黑, 一會兒白, 急急慌慌, 想要衝出雲層去, 徹底地照亮一片天和地, 最後卻隱在了野葡萄葉子後面, 透出一星半點兒的光.

"我該走了. " 他忽然站起身, 又掉過頭來, 幽幽地說: "請轉告菲麗婭, 我離婚了. " 話一完, 人也轉身去了.

他離婚了! 真的嗎? 為了菲麗婭? 她一定會激動得淚流滿面. 那個晚上, 菲麗婭徹夜未歸, 第二天也沒有回家. 肯定是傑克去夜總會找到了她, 兩個人破鏡重圓, 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春暖花開的良辰美景啊, 羨慕死我了.

不! "菲麗婭家裡出大事了! " 第二天的下午我接到莎塔的電話. 她的聲音靜得像潭死水. "她現在不能回公寓. 她住在奇奇家. "

"怎麼能住在奇奇家? " 我高呼: "傑克昨晚還找過她! "

"傑克來過? " 莎塔的聲音變成了一隻受驚的鳥, 忽然狂飛起來, " 什麼時候? 你快告訴我!"

"你快告訴我...... " 我頓了頓: "菲麗婭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

"不, 不, 你先說. " 她喊.

"不, 不, 你先說. " 我也喊.

只覺得喉嚨處有條肉蟲, 還是活的, 一聳一聳地爬. 我的手指繞在電話線里, 卷了又卷, 我笑了笑: "傑克昨晚只是順路, 他想學中文, 讓我幫他推薦個老師. "

"原來是這樣. "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 似乎有幾分放心又有幾分無奈.

她開始告訴我菲麗婭家人的遭際. 剛果這個國家, 政局七顛八簸, 從來就沒有穩定過. 菲麗婭父親所在的一黨在最近的一次流血政變中, 慘遭重創, 被政敵逮捕送進了監獄. 菲麗婭的母親和哥哥因身在剛果, 肯定難逃厄運. 菲麗婭和弟弟, 一個在美國, 一個在法國, 雖躲過了一劫, 從此漂泊無依, 有國難歸.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我的視線涌了層濕漉漉的霧氣. 莎塔的聲音裹了一層黑紗, 在耳畔亂響: "人這一生真是說不準啊, 如果菲麗婭的爸爸成功了, 菲麗婭就成了一國的公主, 可是一夜之間, 她連國和家都沒有了. "

我知道莎塔在胡說. 這樣的朋友, 幸好我沒有. 我只是擔心菲麗婭, 她該怎麼辦, 她的生活費, 她明年的學費, 她...... 對了, 幸好傑克來了, 傑克會幫她.

"奇奇會幫她, 你也不用擔心, " 莎塔反倒是安慰我: " 另外還有件好事呢. " 她陰陰地一笑: "奇奇這下子可以把她追到手了! "

門鈴響了. 是奇奇和菲麗婭. 菲麗婭臉色蒼黃得像張舊報紙, 眼睛浮腫而渾濁, 讓我想起了水土流失的長江. 見了我,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口裡急呼呼地吐出一串法語, 我一個字不懂. 但我懂她的心.

"菲麗婭, 你不要傷心. " 奇奇一步上前, 攬住了她搖搖晃晃的身體, " 你放心, 我會盡我的努力. "

(13)
陽台上的野葡萄死了, 不知是乾死的還是病死的. 我們都在忙, 沒人管它. 五月的夜, 天上有一彎輕纖的彎月. 夜風從帘子裡吹進來, 嘩啦啦地, 翻開了菲麗婭書桌上的一本書. 室內只開了一盞紫藍色的壁燈, 影影綽綽的, 我們都看不太清對方的臉.

"這麼久了, 你就狠得下心不理他. " 我說: " 他是為了你才離的婚 !"

"我現在這個樣子, 還怎麼能夠去見傑克? " 她坐在床前, 手繞膝蓋, 把頭埋在手臂的中間.

我小心地問: " "畢業後, 你真的要嫁給奇奇. "

"我不知道. " 她的聲音像落在河面的野葡萄葉, 虛飄飄的, 一顛一顛, "但是我知道, 傑克肯定不會再要我了. "

人生的事, 就是這麼說不清, 道不明, 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菲麗婭家裡出了事, 奇奇終日陪在身邊, 好言撫慰, 菲麗婭本來就孱弱,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總之, 她沒有說不, 當奇奇試探着解開了她的衣裙. 一輪模糊的圓月印在窗前. 奇奇的臉鬆弛了, 嘴角的微笑是酣夢中的嬰兒. 她睜大了眼, 在月光的夜裡思念傑克, 思念穿痛了她的心. 閉上眼睛, 是閃爍明滅的幻覺. 同一片月光之下, 傑克正在等她的電話.

"我當天就告訴了你傑克的事, 為什麼還要同奇奇上床? " 我問她.

菲麗婭哭出了聲: "我能去找傑克嗎? 在那個時候. "

在那個時候, 爸爸在獄中生死未卜, 媽媽和哥哥也遭關押審訊, 弟弟在法國失去了聯繫. 菲麗婭惶恐難安, 夜夜惡夢纏身, 以為全家都被政敵暗殺了. 她哭着對奇奇說: " 剛果那些人, 你不知道有多心黑, 人都可以生吃的. "

於是奇奇孤注一擲, 帶着她, 披星戴月, 驅車直奔華盛頓. 華盛頓的國會大樓里, 奇奇有個當國會議員(Congressman) 的叔叔. 稱呼是叔叔, 只不過是同一個姓 (也就是同一個Last Name), 其實血緣隔着幾丈遠. 認真說起來, 叔叔的爺爺和奇奇爸爸的爺爺才是親兄弟.

想不到叔叔滿面含笑, 一口答應, "既然是奇奇的未婚妻, 那麼也就是我的親人. " 他說他一定盡力而為. 黑人豪爽明朗, 天性就有股熱腸義氣. 要是換上白人, 躲還躲不及呢, 哪來的八杆子打不到的親戚, 別影響了我的錦繡前程.

叔叔在一周后就給了答覆, 據目前的可靠消息, 菲麗婭的家人都平安. 他跟一個叫" Lumanda Family Service" 的黑人組織取得了聯繫, 由他們出面, 計劃將菲麗婭一家保到美國來, 以難民的方式. 這樣一來, 菲麗婭和弟弟還可以在美國享受免費的大學教育.

菲麗婭情激心暖, 當場就流下了眼淚. 叔叔說: "別哭, 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

大功告成. 離開華盛頓的前一天, 叔叔帶二人參觀了自己的辦公室. 進大樓的時候, 照例得通過層層的安檢才能到達電梯口. 那電梯也奇, 不是用數字來顯示樓層, 而是一個熒光屏指示圖, 像遊戲機的彩色方塊. 出了電梯, 長長的走廊上沒鋪地毯, 是米黃明亮的地膠本色. 每個辦公室的門口都有兩面旗, 一面國旗, 一面州旗, 交叉擺成了"X"形. 這層樓共有三個州的國會議員. 往左一拐, 可以看見亞利桑那州(Arizona State) 的紅星旗, 再直直朝前, 便是阿肯色(Arkansas)的紅底藍白菱形旗. 阿肯色, 總統克林頓的故鄉. 叔叔還告訴他們, 加州因為地大人多, 事務也多, 所以情況特殊, 國會議員的辦公室足足占了一層樓, 就在他的樓下.

叔叔的辦公室典雅氣派而不奢華, 一色質地的紅木家具, 正好配玫瑰紅的地毯. 幾壁長而高的大書櫃, 密密擠擠, 排滿了書, 牆壁是本色的白, 沒有多餘的裝飾, 微微仰起頭, 可以看見一個鑲金的雪白吊燈, 那重重疊疊的長格子造型, 銀白暗花的燈罩子, 讓菲麗婭想起了奶奶家的一盞中國古燈. 叔叔的辦公桌寬得驚人, 卻簡單乾淨, 只有一部電話, 兩三個筆筒, 幾份閒閒散開的文件. 連電腦都沒有. 好奇怪!

"有什麼奇怪, 叔叔要電腦幹什麼. " 奇奇後來告訴菲麗婭: "手下的人有電腦就夠了. 他要做的只不過是看完文件簽簽字, 他隨手的一個簽字, 說不定就值幾千萬美元呢. "

菲麗婭望着奇奇, 心中騰起了一份融了激情的崇拜. 在辭別叔叔回家的路上, 她主動提出停車過夜, 在HILTON賓館的房間裡, 她第一次主動擁吻了他.

生命是一出不知結局的遊戲. 就在菲麗婭回家的第五天, 她接到媽媽親自打來的電話, 爸爸平安出獄, 叛亂已經平息, 暴亂分子馬上就要被送上法庭.

不知道人生如戲, 還是戲如人生. 父親一波三疊, 有驚無險, 女兒的命運卻改變了.

我平心靜氣地說, 中國有句成語, 勝者為王敗者寇 , 全世界都是一樣. 很多時候, 個人的功成或落敗都是命中注定的. 正如你奶奶的爺爺 -- 你的先祖, 如果當年在中國變法成功, 他也不會亡命天涯, 逃到非洲.

如果當年變法成功, 也就沒有了菲麗婭的爸爸, 更沒有了菲麗婭. 別說菲麗婭整個家族的命運改變了, 整個中國的近代史都不知道是一個什麼圖畫. 世界重新布局, 歷史重新來過. 今夜同我對月談心的人又該是誰呢?

"你想好了, 真的要嫁給奇奇? " 臨睡前我再次問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 她側過身去, 凝睇不轉, 微弱的燈光下, 半個臉罩在陰沉的暗影中.

夜深了, 吹進來的風有一股淒涼的涼意. 菲麗婭起身想關上窗戶, 忽然又對我說, 你過來看月亮, 好亮的月亮, 像個小太陽. 小時候奶奶告訴過我, 中國人說, 月亮里住着一個仙女, 美麗而孤獨, 她曾經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神, 觸犯了天條, 愛她的那個神變成了一頭豬, 她也被上帝關進了月亮, 永不得自由. 身邊就只有一頭小狗陪她. 我的天! 嫦娥的故事被她奶奶誤傳成了這個模樣. 我正欲糾正, 只見她手扶額頭, 低低嘆道: " 中國人的想象真是浪漫. 如果我是那個仙女,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愛他 -- 如果愛他是這個後果. "

我什麼也沒說. 我倚在窗口, 眼睛映滿月光,灼灼的亮. 低下頭, 我看見月光下的野葡萄藤, 恍惚不清的暗影子, 像斑駁荒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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