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寫的有一半可能是真實的。但是絕對不是想在此玩弄“莫非定律”。
——題記
山 蛉
上
75年秋天,我隨我母親從城裡遷移到一個位於深山密林中的農場.那地方叫天台山,最高處海拔有1800多米.一部老舊粗笨的54式拖拉機"突突突"地一路顫動着,載着我們家一些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物什,在森森林海中穿行.
高處入雲端,天空又藍又遠,空氣象綠水一般.路兩邊風景真迷人.狹窄山路四周鳥聲唧唧,黃葉在若有若無的輕風中緩 緩飄落.山中野果琳琅滿目,觸手可及.雖然拖拉機怒氣沖沖的馬達聲把群山震得跌宕起伏,回聲激盪,但我似乎聽到了野板栗在將要枯乾的樹梢上,劈劈啪啪綻開殼子的聲音.秋天果實的誘惑是很難抵擋的.
在扭曲的山路上,我覺得我們的目的地更象是一個林場而不是農場.拖拉機在耐着性子爬上漫無邊際的山路之後,突然間向一個開闊的原野沖了下去.
農場狹長的兩層青石砌成的辦公樓,遠遠望去就象一具經年擺放着的棺材,上面的青瓦就象是覆蓋着的一張沉重的黑色紗布.辦公樓兼作職工的宿舍,十多個行政人員都住在裡面.在我們來到時,辦公樓里擁擠得已經騰不出一個象樣的房間了.
辦公樓旁邊是一個年老失修的大寨子,我們一家就在寨子裡的樓上清掃出兩間屋子住下了.寨子的樓房全是由杉木建構而成,那些樓板都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即便不上油漆,板面被磨光了,仍然硬實,條紋肌理清晰可辨,只是走起路來不免依呀作響.屋頂上的青瓦因為經久未翻換,都長出了青苔與狗尾巴草.陽光燦爛的時候,烏黑的房頂上便流淌着金黃的光澤,青苔柔軟的象深水潭一般.而一到陰天,寨子裡四處便散發着血腥似的霉味,那青石板砌成的臼地,點點水珠象汗水一樣從黑縫中滲了出來,讓人平添寒意.
這個破舊的寨子始建於清朝初年.清軍突入江南後遇到了始料不及的頑強的抵抗.常州有一家姓黃的,本是當地大戶,聽說清兵渡江,便廣散錢財,組成一支人數五百多人的子弟兵.投降了滿州人的漢軍最先突破常州城,但是卻在城中丟了幾百具屍體,他們遇到了黃家子弟兵頑強的搏擊.滿州後續部隊進城後,依例屠城.黃家剩餘子弟上百人便一路南退,直到閩中.黃家首長道:“我們在此結木為樓,築土為寨,以圖來日再舉.不過此處不日即將陷於滿人之手,我們當奠基三尺,以誓從此不再踏入滿人土地一步.子孫有過失違背此誓者,逐出門戶,永遠不許歸入宗門.”有清一代,這寨子裡的黃家居然出了五個進士.不知這算不算是榮耀?!
解放以前的西寨,屬於閩中一帶典型的農耕社會中衍生出來的一種集體聚居及共同防禦的建築體.一個寨子便是一個村落.幾十戶人家,數百個人口聚居其中.一到晚上,全寨封門,只剩下角樓上的幾個游哨,邊打哈欠邊巡邏.到下半夜另外的壯丁就來接替他們了.閩中土匪猖獗,春秋收種季節,各寨都有嚴密的防範布局,一般由幾個經驗豐富的銃手在村外要地布哨,一有動靜則鳴銃示警.解放後不鬧土匪了,因為土匪都去了城裡坐堂子,吃官餉.這是半昏半癲的黃老頭告訴我的.
黃老頭說,解放前有些無業游民嗜賭如命,手邊沒錢了就上山做土匪,搶了錢又去賭.賭場上講面子,因此贏錢比搶錢又多了一層刺激.就象若干年後做官的都不用去強姦女人,而是用大把大把的紙幣去嫖,既有面子,又有樂子.解放初期的情形可能又不一樣.黃老頭說他見過的土匪都喜歡把洋火柴梗插在牙縫上,含含胡胡地賣腔調,後來城裡派來的幹部也都喜歡用火柴梗捅着牙齒,一邊笑眯眯地仰着下巴看村婦們高抬肥臀插秧薅草.這是最典型的中國人志得意滿的神態.沒有根火柴梗站在田埂上,你便居心不良.有根火柴梗在手,你就高雅多了,因為你至少讓人看起來是在體切民意,順便滿足一下內心裡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卻不顯得居心叵測,另外還向別人透露一個信息:你已經飽餐過了.有口飽飯吃在有些日子裡是身份的象徵.我有點弱智,不知其中詳細.
我媽說,腦筋不管用的也可以革命,革別人家腦筋的命.這句話使我上小學時思維略為開通,完成不了作業時便跟老師過不去.革命真好.後來讀官方編纂的歷史,覺得做土匪其實不比做學問差.因此後來右派老吳在寨子廳堂上講"水滸"的時候,不覺對梁山好漢神往不已.
寨子裡如今只散散落落地住着十幾戶人家,其中有三個人物引人注目.
頭一個就是寨子原先的主人黃老頭,如今已枯瘦成一團,一頂黑油油的破尼帽下遮掩着一對渾濁的眼睛,一到晚上他的雙眼便象貓一樣閃閃發光.他的尼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戴着,就是大夏天也只是把帽檐往上折一下.那時農場沒有完整的供電系統,只有寨子裡的一台大型柴油機,到了晚上六點的時候才開始發電.電力也只能供應到晚上十點.掌控發電鑰匙的便是黃老頭,這是農場對他特別的恩賜.六點一到,老頭準時來到機房,一壺茶,一袋土煙,有時還會帶上半瓶五加皮酒或自釀的青紅酒.老頭喝了幾口酒後,肚子暖了,開始容光煥發.他把帽檐往上一掀,朝巴掌上吐一口唾沫,有時還夾雜若干痰絲.他雙手緊攥住發動機的擼把子,狠狠一咬牙,哐啷一下便把柴油機發動起來,整個農場於是燈火通明了.老頭愜意地喝上口茶,裝上一丸土煙,然後便目不轉睛地看着機子,一坐就是四個小時.轟隆隆的柴油機聲響振耳欲聾.十點一到,黃老頭準時地便關掉柴油機,分秒不差.黃老頭長年置身於噪音中聽力卻沒有下降,想起來這真是一個奇蹟.
第二個人是農場裡管催促出工的吹哨員封貴.封貴年屆四十尚未婚娶,但是出身好,已經有二十多年的黨齡了.他整天把幾縷頭髮疏得象沾了膠水的刷子,下巴刮得發青.封貴養了一條大黑狗,飯量驚人,吠起來整個寨子不得安寧.那黑狗好咬人,見生人咬,熟人也咬.封貴只好在它脖子上套 了一根麻繩,但那畜生一見到外人仍然是張牙舞爪的,有時作人立狀,舌頭伸出來有半尺長.我到寨子的第二天,那黑狗就追上了我.狗喜歡追跑走的人.我一跑它就緊追不捨,繩子也掙斷了,最後在我的膝蓋上咬了一口.我母親大驚失色.那時黃老頭不慌不忙地來了,一隻手裡拿着一個缺了口的飯缽,裡面裝着豬食,另一隻手捏着一根毛筆.老頭把毛筆在豬食中攪一番,然後在我的傷口處塗抹起來,最後還用墨水畫了個虎頭.第二天我的傷口便不疼了.黃老頭從此成了我的偶像,在 我心目中處於半人半神的地位 .在封貴有案可查的家史上,五世赤貧,父親以補棕蓑衣為生,流浪江湖,解放初因給解放軍引路打不服氣的土匪,才在寨子裡落腳.
第三個人是個右派,大家都叫他老吳,後來又聽說他其實姓伍.南方人吳伍不分,嘴上喊着,也不放在心上.老吳是農場裡管制的對象,每次農場要開大會,總要把他先押到台上,胸前掛一塊很誇張的大木牌子.後來大家都司空見慣了,老吳也無所謂了.大會開始前老吳便跟坐在前排的鄉親們聊起天,也有鄉親卷了個喇叭筒土煙捲遞給老吳,老吳便從牌子下伸出手接過了,低頭叼住煙吸了起來.老吳是個能人,鄉親們遇到什麼麻煩事找他幫忙,沒有解決不了的.他還寫得一手好字,春節時家家戶戶的門聯都出自他的手.老吳有兩件貼身物什,一是一塊上海牌手錶,表面都發黃了,他從來沒有離過手,即便是在挨斗時也戴着,戴在右手腕.人家手錶都戴在左手,問他,他便謙恭地笑道:
"我是右派."
另一件物什是一台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這在當時農場可是個寶貝.老吳不輕易示之於人的.我是在後來作了他的學生,跟他混得非常熟溜的時候才把玩過幾次.老吳住在我們樓道的對面,因為背陽,所以房間裡十分陰暗.他家廚房邊上養着一隻羽毛黃白間雜的大公雞,有半個成年人高,二十來斤重.這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公雞.那公雞古怪,從來不報曉,只是在晚上熄燈的時候才長啼一聲.它的啼聲一過,樓下封貴的狗便焦躁地狂吠起來,接着是封貴的罵娘聲.剛住下來時我們很不習慣這些音響,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後來那大公雞不知跑到哪去了,老吳懷疑是讓封貴給偷了拿去換賭本.因為這事兩人曾大吵一架.
據說老吳解放前在上海讀高中時就參加了國民黨組織的"三青團",解放後埋名隱姓在一家印刷廠當了幾年排版工,後來又考入上海一所醫學院.57年因為多說了幾句不切時務的話,被打成右派.在浙江一個監獄中關了三年,然後又被遣送到這個天台山農場.初來乍到時,鄉里人都不知道右派為何物,農場領導說右派就是壞人,大家對老吳便警覺了幾分.後來相處時間長了,也不覺得這個瘦高文弱的書生有什麼壞心眼.山里人心直,都沒把老吳當外人.
老吳不象是個多話的人,他很少跟人聊天,逢人只是打個招呼,幹活時也是自己干自己的,從來沒有拉下的活.閒時他也喜歡與黃老頭喝上兩杯土釀的白薯米燒,兩人經常在發電機房裡竊竊私語,也不知道聊些什麼.
寨子的正中間是個可以容納幾百人的大廳,廳前面是個露天場地,估計這些設計都是為了當初反清復明時聚會與練武用的.大廳現在成了我們的課堂用地,實際上它就是我們農場的小學.老吳兼任整個小學五六十個小孩的老師.一講起課來,老吳的話就多了.他講的很多東西我們都不太懂,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是對我們講的,而是自己在發些牢騷.黃老頭也經常蹲在一旁聽着,手裡握着個不知是茶壺還是酒壺,表情專注而可笑.作為學生他實在是太老了.老吳有時會突然問黃老頭道:
"你說是不是這樣黃師傅?"
黃老頭便笑,隨着嘬了口壺子嘴.
76年4月中旬,農場要老吳給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們介紹一些批鄧的事.此後我們便看到每天老吳的腋下都挾着一本橄欖綠色的書,是74年復版的>,來到大廳.老吳大聲道:"宋江是個右派,是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我們要狠狠批他.以後我們每天都批宋江."有個學生便問宋江住哪?他要他父親拿鋤頭把他的腦袋敲下來.老吳道:"大家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
老吳演說"水滸"前後持續了將近半年.他每天講一個鐘頭,算是公共課,這時整個混成小學沒有一絲雜音,只有他的普通話餘音繞粱."水滸"讓我們對遠離我們的生活時間而不是空間充滿了憧憬,不過我相信這屬於良性的白日夢,它使我們知道了在我們活着之前七八百年,還有一群這麼 好玩的大小孩,在那裡玩打家劫舍的遊戲.後來我讀了幾遍"水滸",感覺有點陌生,它似乎已經沒有老吳演說時抑揚頓挫的魅力了。
老吳喜歡吃野味之類的東西,說是有營養.晚上農場關燈之後,如果天氣好,他便獨自一人摸黑出了寨子後門,來到不遠處的一條小溪邊,安置好漁具,便點了一支煙在黑暗中坐着.夜深人靜,水草清涼.往往三五支煙後,老吳便滿載而歸了.老吳釣到的多是肥鱉,鯰魚,大草魚之類,釣到兩指寬不到的魚便又扔回水裡.那時水裡魚多,就跟自家養的似的,從溪邊走過都可以看到魚在清澈的水中漫遊,無憂無慮.哪象如今竭澤而漁,想釣只正兒八經的鯽魚就跟逮條龍似的.老吳釣到魚後只留下一小份給自己,另一小份給了黃老頭,剩下一些交給黃老頭暗地裡拿去跟山外每日來送貨的司機換取一些煙酒.因此他兩人手中的煙捲始終裊裊不斷.
夏夜時候,老吳經常揣了一杆手電筒,鏡片前用一塊布蒙着,腰間吊了一隻竹簍,出門捉田雞或石蛉.田雞滿稻田裡都是,哇哇叫着,一有風吹草動便死寂成一片.你用電筒往天上一照,它們就全不動了,都拿鼓鼓的複眼看天.石蛉狀如青蛙,不過皮黑有麻點,生長在山澗流泉中,當地人叫做"蛄咚",不知典出何故.據說石蛉能滋陰補血,治咳嗽糖尿病,小孩吃了半夜不哭,女人吃了經血調順,男人吃了如血氣方剛.
石蛉抓起來有些講究.
傳說中石蛉是熱衷於惡作劇的山鬼養的,是山中精靈.捕捉者弄不好輕則傷殘,重則斃命.一般捉到第一隻石蛉時,你必須把它掐斷一條腿放生,然後開始捕捉.如果你再見到這隻斷腿石蛉時,你就必須收工了,這是一種禁忌.再捉下去就有家破人亡之虞.天台山水澗多,石蛉也多.山人一般都是在夏日月白風清之夜,結伴到山裡捕捉,他們的忌諱也多,絕少有單身只人入山的.老吳看來並不信邪.他隔三差五的還是沿着溪澗摸進山去,就象是去兜風一般.夜半後回來,總是滿簍子的石蛉.第二天照常來給我們上課,也不見得疲憊,仍然有聲有色地演說"水滸".
那光棍封貴面上是吹哨子喊出工的,整天訓人,背地裡卻是個賭鬼,贏了便大吃大喝,輸了便賒帳或者乾脆賴帳.全農場人的腰包幾乎都被他給借遍了.如果有一天封貴笑眯眯地朝誰走來,那準是要向誰借錢,人家嚇得大老遠就躲走了.封貴甚至有一次還騙走了我經年積蓄的兩塊壓歲錢,說是錢到了他手裡會生錢,兩塊變成四塊,四塊變成八塊,以此類推,我很快便會成為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暴發戶.後來我找他要回錢時,他居然當面賴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