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戰勝自我】系列『人間地獄』
(十三)
原來,昨夜魚婆來電話到我家找我,說眼看年底了,很多商店都在搞大酬賓,想去
看看家具什麼的,為結婚新房備點東西。家裡只有老三留守,回話說我出事故住院
了。魚婆很着急,當夜又多次來電話,直到我父親半夜十二點回到家中,才從父親
那裡知道我當日燙傷住進了軍區總醫院燒傷科。
出現在病房裡的魚婆仍然像以往一樣穿戴得很得體,深紅色細呢子大衣,淡黃色圍
巾,齊肩的秀發,淡淡的化妝。
魚婆很漂亮,有着江南美女那種細致受看小巧玲瓏式的漂亮,但她並不是南方人。
魚婆和我是初中至高中的同班同學,是班花也是校花。我們真正明確關係是在我上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中學時代我是班上、年級乃至學校的宣傳委員,她呢,一直任
班語文課代表。
那年代黑板報、牆報等幾乎三兩天就得出一期,我這個宣傳委員為了完成稿件任務
就得需要幾個得力寫手吧,這魚婆成為創作小組成員自然是理所當然的。
接觸多是難免的,有時還得加班加點至深夜。很“可怕”的是,有時就只有我和魚
婆兩個人在寂靜的教室里默默地工作,她潤色稿子,我往那黑板上書畫。那時候魚
婆經常在自己的書包里帶些發糕花卷,我們就着蘿卜干紅豆腐等一起吃個晚餐接着
再干,結束後我自然有義務送魚婆回家。
三來兩去幾個春秋,這魚婆和我就有點不分你我,看着特像那表兄妹關係了。當然,
我們沒有發展成真正的戀愛關係。這倒不是沒有身體接觸的條件,初中時送她回去,
在黑暗路上還牽過手,但沒有什麼非分的邪念。高中後懂得男女的不同,魚婆的身
體也一下子女性特徵十足,看着就不敢侵犯,從此,也就再沒有兩小無猜的推推搡
搡碰碰磕磕拉拉扯扯等動作,倒是生分了許多。
那年代男女問題是個令人羞澀的問題,一有風吹草動則名譽掃地,學校待不下去轉
校是常事。同時,我很有那種現在來說就是“紳士風度”的固執理念,認為當哥哥
的就得有責任感,要戰勝一切他想。魚婆倒是在後期快畢業時,有過多次身體動作
語言、欲言又止,流露出總想和我多待在一起的愛戀之意,但我都沒有太失去理智
而任其肆意發展開來。魚婆太美了,我不想在我們學業尚未有成時就分心沉溺於兒
女情長中。還有一個現在看來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就是我本身很帥很有才幹,這也
是一個觀望世間方方面面、不用着急的有力資本吧。直到考上工科大學,卻發現那
些在眼前晃來晃去且數量有限的科研型妹妹們,實在太缺少應有的美麗風景,這才
意識到其實魚婆已根植於我的大腦、心房甚至夢裡,我離不開她了。
(十四)
魚婆---這時應該稱魚妹才對---走近我病床的第一反應就是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當她看到我那魔鬼般的形象後,清秀的臉龐即刻就失去了美麗,她什麼也沒有說,
靜靜地挪向我的病床,用顫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就看見她拼命地咬住嘴唇,淚
水奪眶而出嘩嘩流下。我低下了頭,不願也沒有勇氣和她對視,感到很對不起她……
腦子轟轟作響。片刻,我恢復鎮定,死下一條心,清醒地意識到我和魚妹的關係要
一刀兩斷、馬上畫句號,這是有責任的男人必須做到的。愛情離我遠去是早晚必然
的,今後我將走上一條與電影《夜半歌聲》主角一樣的非同尋常的人生道路,是毫
無疑問的。她靜靜地坐在病床前陪着我近一個小時,時不時用紗布輕擦我臉上滲出
的液體。
時間的推移使魚妹心靈遭受打擊和恐懼的力度減少許多,這段時間我們基本上沒有
說什麼話,或者說我腦子很亂,說什麼我也沒聽進去。這時、我們研究所所長、羅
主任及我父親過來示意魚妹出去有事商談,她默默地離開了病房。
中午吃飯的時刻,魚妹的父母----我未來的岳父岳母也來到了病房,岳母看見我之
後肯定是嚇壞了,直接沒有停留地就跑出了病房。過了很長時間她才返回來,淚光
閃爍着,說了些諸如要好好養病,早日出院等勉勵的話,卻多少有些詞不達意的。
後來我知道,三位見多識廣的老一輩叫魚妹出去,是請求她接受一件負有使命的事
情,即帶薪陪護我度過治療期間的難關,出院後可以考慮分手。
魚妹沒有猶豫地接受了這個艱巨的任務。她的毅力和信念很多人確實是小看了,魚
妹在後來的行動中表現出來的一切,讓我這一輩永遠欠一份無法償還給她的----
刻骨之情。
這個安排非常有效,等於說給我吃了定心丸,我今後的精神支柱就有了母親和魚
妹的雙重保障啊。那創面恢復得可以說是一路順風、山花燦爛、所向披靡,甚至
有神話般的奇蹟色彩。後來據說整個完美的治療過程醫院的羅主任還作為學術論
文在一定范圍內發表過。
母親在她所屬的醫院裡干過小兒科、內科、傳染科,對燒傷理療並不熟悉,但什
麼困難也難不倒她。她從羅主任的辦公室那裡借來幾大本專業書,快馬加鞭學習
理論,毫不猶豫地付出實踐,很快母親就拿出了一套護理方案。每日用特製消毒
液先輕擦整個臉部,然後用牛奶塗附,兩小時後,再用消毒水清潔面部,再用豬
皮熬製的湯,順着臉部肌肉紋路仔細刷勻並加以小幅度的按摩。這樣的面部“修
理工程”每日進行十次以上,都是由我那未婚妻魚妹和我母親輪流值班精心細做
的。由於她們的辛勤勞作,使得那些遠紅外輻射燈“失去”了工作,因為臉部創
面始終是半乾燥的,當然就不需要那些“上刑”的工具了。
夜深人靜時,我多次在想:這世界上的燒傷病人成千上萬,我難道不是最幸福的嗎?
(十五)
記不清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的夜晚,恍惚中做了一個夢:我走在一會兒晴一會兒陰
的大街上,那條街我不熟悉,街上的風景及建築都有點怪異,似乎是中世紀和現代
結合的那種風格。天氣不熱,但人們卻穿得比較少,如睡服的那種感覺。街上的成
年人面目看不清,細看才發覺人人都戴着面具,有鐵的、木的、鋁的,當然也有銅
的。
我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看着行人來來往往,一個沒有帶面具的幼兒園老師正領着
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過街口走向我這邊。
我慢慢地翹起嘴角露出笑容向孩子們揮揮手說:小朋友們好!
孩子們驚恐地看着我,全部都哇哇大哭起來。
糟了!我好像沒有戴面具……
我被這個夢驚醒了,思緒非常亂,對未來頓時失去了希望。燒傷創面的劇痛倒在其
次,精神潰敗的到來才是可怕的,一種企盼自殺的念頭漸漸湧上了心頭。這時,我
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反反覆覆思索,許久不能再次入睡,模糊的眼睛隱約看見,魚妹趴在我的病床沿上
睡着了。我努力伸出“拳擊手套”,內心極其矛盾地想摸摸她的頭髮……
唯一能定神的想法是:在這個地獄般的世界裡,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不是破罐子破
摔就成。可喜的是,一周后我的情況有了相當程度的好轉,嘴已經可以略為張啟,
腫得像籃球一般的頭也消腫一半,兩隻眼睛又露出了略帶殺氣的炯炯目光。雖然仍
不能躺下入睡,但如同打坐式的姿態已經練得“爐火純青”。感謝冬季,這個季節
確實對燒傷病人是個萬幸,感染源被自然環境最大限度地抑制着。
隨着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魚妹疲憊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時時凝視着我的目光也
開始有了一絲希望的光芒隱約閃現。她甚至有心情去街上為
我買些水果來,用小勺
慢慢刮碎了餵入我那可以小幅度咀嚼的嘴裡;還時不時地附在我耳旁輕聲念一段她
喜歡的《紅樓夢》或《西廂記》中的段子給我聽。很多時間她則是一邊用棒針毛線
織個圍巾手套,一邊和我說些天南海北的話兒想法讓我分心。
後來安排值班就有了基本的模式,母親白天護理,要做的專業工作較多;魚妹夜晚
留守,可以多休息點。不過她們同時在病房的時間似乎更多點。我無法看到自己的
面孔,但從她們表露出的不斷變化中的細微神情中,我知道我應該活下去,否則對
不起母親和魚妹,不管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