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學徒時廠里食物鏈最上層的是廠長書記,人事科長。都是肉食動物。下頭是車間和科室的領導,雜食。再下面是工人和知識分子,草食。連草都吃不上的叫就業人員,他們算草和灌木,吃腐殖質,還不能挪窩。
那個廠早先是個勞改廠。就業人員就是刑滿釋放,留到廠里工作的勞改犯。全廠有數十個。共同的名字是“老牛鬼”。我們不記本名,叫趙牛鬼,錢牛鬼等。
牛鬼被取消一切政治待遇。所有的會都無權參加。也許上頭看算一種很嚴厲的懲罰,但我那時候覺得是一項福利待遇。開會多半是念計劃生育文件。從“各省市自治區黨委,各大軍區,各部委”念起,抬頭得一袋煙工夫。後頭廢話連篇。我開會打盹兒在夢裡制了一個迷,謎面是“計劃生育政策
-- 打一句佛教咒語”。謎底是“永世不得超生”。
牛鬼服完刑立馬乾領導階級的活,還拿工資。所以我有時覺得牛鬼們的地位高於草和灌木,實際進入了牛馬等有蹄類。我們車間有個姓錢的小蹄子,國軍上尉,五大三粗,技術不高脾氣不小,經常跟工人階級叫板。這一天他生氣了,把端着的一筐零件嘩啦一聲摔到地下,砸傷了好幾個工人階級。大家都說他在上尉任上沒少殺過人。
牛鬼中品級最高的老頭則完全相反。人六十來歲,文質彬彬,謝頂,頭髮全白,永遠乾乾淨淨,穿着米黃色的工作服,戴着袖套。在技術科工作,從不跟任何人說話。風範像個大知識份子。老工人說他判的是死刑,後來改了死緩,然後由於表現優異,又被提前釋放。
這位高級牛鬼是國民黨軍事參議院主席龍雲的秘書。龍是彝族人,二級上將。一九四九年聯合若干將領在香港發聲明叛變原主,擁護共產黨。算起義人士,很得上面拉攏。不料到了五七年,他發表了一些非主流的言論。結果成了全國六大右派之一。這秘書想必被牽連了。
廠技術科旁邊有個倉庫,平日門老關着。有一天我偶然看了一眼,發現裡頭放着一架簡易飛機,雙翼,蒙白色帆布,有一個座位,兩個自行車腳蹬子。一問,說是這位老牛鬼的私人科研成果。據說動力來自人力。如果成功,磴着腳蹬子就能飛起來。
他政治上倒霉之後就潛心設計人力飛機。業餘工作,材料自費購買。奇怪的是在監獄中他竟然有條件從事研究,把這個東西造了出來,並且被允許占用了一個很大的倉庫存放。人家告訴我,這東西從來沒飛起來過。
我弄清楚這件事之後,第一個感想是這個監獄允許犯人造出一架飛機,政策水平不低。第二個感想是也許龍秘書的科研成果根本就不符合空氣動力學,唯一的用處就是在倉庫中收集灰塵。但是它證明了人是多麼厲害的一種動物。身體被監禁,但想象力卻仍然能蹬着簡陋的腳磴子起跑,並且藉助雙層的帆布翅膀飛翔。
也許飛機只是一個夢。不過它代表了對自由和創造的渴望。這種渴望,是超越政治,監禁,和空氣動力學的。想象着是美好的。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在現實的監獄中,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想象,設計,並且製造着自己的起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