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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1
送交者: 雲杉 2005年08月17日11:12:3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追我魂魄——一個新聞記者對一場戰爭的追索》[1]

作者:雲杉

人可以落魄,但不能失魂。一個失魂的人就會成為被人擺布的木偶,他的命運會比死亡更悲慘。——穆易


序言

我承認,李營長、兔唇和培蕊的故事讓我難以忘懷,因為無從捉摸而令人興奮不已。
他們存亡未卜,連他們的真實姓名和身世都渺不可考。唯一真實存在的,是培蕊在太
行山麓留下的那張照片,因為新華社一級技師的精心補救,培蕊年輕的面容才從退色
的底版上浮現出來。我首先驚訝的是她的年輕和美麗,而這兩樣東西是極具穿透力的
,它們穿透了60年的歲月,帶着莫名的活力,濃霧般的包圍過來,這使我為她的死亡
而傷感,並且認為,她的青春和美麗因此具有了永恆的意義。

培蕊的八路軍裝在退色的照片上顯得濃重,仿佛是黑色的,而她身後的太行山,卻因
為照片的老化,顯得雲霧飄渺,若遠若近,就象我現在看見的那樣。

我和民俗研究會的老銅壽爬上十字嶺的時候,銅壽已經氣喘噓噓,於是那一口山西話
就越發顯得纏綿:“就是這兒了唉就是這兒了!”

秋天的暮藹已經重重疊疊的浮動在山坳和遠方,山的濃綠和峭拔都變得恍惚,而遠處
那個叫做南艾鋪的埡口,籠罩着淡青色的霧氣,半隱半現,美如仙境。我無法想象這
里曾發生過極其慘烈的廝殺,數千手無寸鐵的八路軍機關人員、文工團員、學生和新
聞記者,在岡村寧次數萬精兵悍將的追殺下拼死突圍,掩護這些人突圍的,是一支不
足三百人的八路軍武裝部隊,在敵我如此懸殊的情況下,這些八路軍戰士把勇氣和瘋
狂發揮到了極致。我想那一定是天地為之動容的場面。

當年的通訊員王俊說他在整個戰鬥中一直在阻擊敵人的陣地之間瘋狂穿梭,報告總部
和人們的突圍情況。他說李營長站起來把腸子塞進了被彈片切開的腹部,好象捲起來
一條垂下來的皮帶。

王俊說李營長還問了他一句話,然後他露出了悠然神往的神情。他又補充說這句話其
實無關緊要,你可以從文章中把它刪掉。

“魯藝的同志都衝出去了嗎?”


《追我魂魄——一個新聞記者對一場戰爭的追索》[2]

為了一張照片去尋覓一場戰爭——新華社這次忘了哭泣——銅家峽慘案——愛也如淵,
恨也如淵

人生有懼,便曰浮生。我怕開會。

風聞開會,整個編輯部就忙碌起來,做好應付一個冗長、乏味下午的種種準備。編輯
和記者們攜巨型水壺、保溫杯,席捲半個編輯部的茶葉,暗藏治療頸椎病的棒狀儀器
,宛如一支準備穿越沙漠的馱隊。待塵埃落定,會議開始。編輯部主任姓羅,高個兒,
有點胖,露出一臉端容,左右睥睨,鷹視,見無人做小動作,便掏出一大疊紙頭,張
口便念。

我見眾人都蔥筆價矗着頭聽,心裡直抱怨:為什麼要長篇大論的念呢?難道編輯部還
有不識字的嗎?又細看羅總編,覺得他長得有點兒象佛。如此這般,瞌睡上來了,朦
朧之中已不知身在何處,仿佛覺得羅總編用手拍桌子,厲聲道:不許睡覺!我在夢中
驚跳起來,大叫道:我沒睡我沒睡!
人們正木着臉聽羅總編口乾舌燥地念,忽聽我叫得奇怪,都楞了一下,方恍然大悟,
都鬨笑起來。我正沒法可處,天籟似的,走廊里有人叫我的名字:接電話!

電話是資料室的管理員打來的。“那張照片的作者找到了,他叫穆易。”

“是不是去柬埔寨的那個穆易?嗨,要他的照片可真難。”

管理員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他就在這兒,你來一趟吧!”

資料室在地下室。寬闊深邃的大廳里排滿五六十年代那種深黃色的木櫃。一個上了年
紀的男人站在書櫃的中間,和管理員說話。我站在那兒等了一會兒,從塑料夾子裡取
出那張照片,我猜想這個人就是穆易。

他轉臉看見了我。他臉上有一種滄桑的、聰穎的神情,這種特別的氣質使他與眾不同
。如果一個人經歷了幾十年裡發生的幾乎所有戰爭,他一定會有什麼變化。

“這是1942年拍的,沒錯。”他把照片翻過來,上面有一行變成黃色的鋼筆字:培蕊
,1942年5月,太行山42年17歲。

“這些字是,我寫的。”

我們走到書櫃後面,那裡有一張書桌和兩張單人沙發。

“她是魯藝的文工團員,唱歌的。”他非常肯定地說。“如果照片已經無法送給本人,
我就會記下來姓名、地址等等。”

培蕊,1942年五月,太行山42年17歲。

這些字跡確實散發着傷感的氣息。

“我是那年五月遇見她的,當時我是晉察冀軍區的報道員,去太行山採訪,回來的時
候在山下遇見了魯藝文工團的一大群女孩子。其中一個對我說:嗨,記者同志,給我
留個影吧!”

“她就是培蕊。很年輕,她回頭招呼別的人,那些人笑着不過來,她也在笑,她的笑
容很燦爛。我的底片已經用完了,但是還有我們稱為“尾巴”的一小塊空白,我決定
試一試。

我問她:要是照片洗出來了,怎麼給你?她笑着招招手說:

到前線見!我也說:前線見!那時我們非常年輕,非常快樂,覺得生命很長,而且會
充滿許多快樂的相見。

“她死了,是嗎?”

“你聽說過八路軍總部被襲事件嗎?”

穆易看見我一臉茫然,就說,“1942年五月,日本侵華總司令崗村寧次調集了三萬精
銳部隊包圍了八路軍總部,被包圍的人都是機關、後勤、學校、文藝團體的人員,培
蕊的劇團也在其中。”

“我至今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穆易說,“很多人都跳下了懸崖,那條很深的峽谷里
到處是人和騾馬的屍體,後勤人員在跳崖的時候把騾馬輜重都拉了下去,什麼都不願
落到日本人手裡。”

“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但是這些被包圍的人,特別是那些女性,都從懸崖
上跳下去了。”

為了報道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在6個月的時間裡,我幾乎每天都在歷史材料中打滾,
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你可以查一下資料,”穆易注意到我的神情,“新華社華北分社在這次戰役中死傷
慘重,肯定會有記載。”

穆易站在窗口吸煙,他說話的時候目光炯炯,一點兒也不象年過古稀的老人。

我和穆易順着地下室黑暗的甬道往外走,他突然問我:你為什麼會對這張照片感興趣?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告訴他,“關於抗日戰爭的紀念報道已經結束,你知道,我
們總是這樣,熱鬧一陣,然後風平浪靜。可是我忘不了這件事,這可能是職業的興趣
。”

穆易點點頭,表示理解。他隨手掏出一張紙,用筆寫了幾個名字交給我。他說這幾個
人都經歷過八路軍總部的突圍戰役,可能對我有點什麼幫助。

穆易的話的確沒錯。關於八路軍總部的突圍戰役,史料記載很少,即使有,也是一筆
帶過。在山西遼縣誌中,這樣寫到:

1942年9月18日,遼縣、遼西縣合併,正式更名,為左權縣,紀念在本年五月“反掃蕩”
戰役中英勇犧牲在遼縣麻田的左權將軍。

顯而易見,這不是一場勝仗,八路軍總部在這次戰鬥中吃了大虧。沒有一份材料能夠
表明,被包圍的八千人中,到底有多少人犧牲,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決不是一個小
數。新華社有關資料是這樣記載的:

1942年5、6月間,日本侵華總司令崗村寧次糾集3萬多精銳部隊,突襲我八路軍總部,
進行“鐵壁合圍”。新華社華北總分社,40多位同志在突圍中英勇犧牲。

新華社在整個抗日戰爭中共有110多位新聞工作者殉職,但在八路軍總部突圍中就死
了40多人,將近二分之一。我已經可以想象這次戰爭的慘烈。其中,對一位女記者
黃君珏的記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黃君珏,女,湖南湘潭人。畢業於復旦大學經濟系。1942年在八路軍總部突圍戰中跳
崖犧牲,英勇殉國。

對黃君珏簡單的介紹中,附有她的愛人王默磬的一封給其岳父的信,這封不同尋常的
家信記述了妻子殉難的過程。王默磬也是新華社的工作人員,當時他身負重傷,奄奄
一息,就倒在離黃君珏不足50米處。僥倖的是,他活了下來,成為八路軍總部突圍中
唯一見證這慘烈史實全過程的人。他在給他的岳父黃友郢老先生的信中這樣寫道:

夜九時,敵暫退,婿勉力帶傷行,潛入敵圍,尋到遺體,無血無傷,服裝整齊,眉頭
微鎖,側臥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溫矣。其時婿不知悲傷,不覺創痛,跌坐呆凝,與君
珏雙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覺君珏亦正握我手,漸握漸緊,終不可脫!山後槍聲再起
,始被驚覺,時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暫行掩埋。

吾岳有不朽之女兒,婿獲貞烈之妻,慨屬民族之無上光榮!

(新華社新聞研究所編:新華社烈士記實)

當天晚上,我定了去山西的火車票。

後來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對這張照片和它背後的故事念念不忘?這個念頭一直縈繞於
懷,直到我走上了十字嶺。

銅壽是省文史辦的人介紹給我的。他們介紹說,縣民俗研究會長銅壽是太行山下的銅
家峽人,是這一方土地的人精子,地里鬼。他寫的《晉中情詩》、《談鞋論襪》堪稱
民俗研究文學的精品。他說不定會對我有所幫助。於是我一路上想象一位,慷慨悲歌
、揮灑自若的民間藝術家,身穿大紅套頭毛衫,他聽到我的採訪目的欣喜若狂,肯定
會鼎力相助。

後來我發現自己是一個過度樂觀的人。縣招待所空蕩蕩的大廳里蹲着一個人,他大約
60歲左右,瘦小而黝黑,正眨着眼看我,其神態不那麼恭敬。他看到我發愣的樣子,
嘆了一口氣,說:“估摸是你哩!”

他身邊放着一個油膩膩、鼓囊囊的大書包,露出紙夾、筆記本什麼的,腳邊是一隻補
綴過的網兜,裝着飯盒和水杯,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顯然是從什麼地方趕過來的。

“你有甚事儘管說,能幫上就幫上。”他不卑不亢地說。

沒有比這場面更令人灰心的了,他開始旁若無人的從大書包里把一卷卷揉皺淋濕的稿
紙、筆記本掏出來,攤在茶几和地上,“不礙的,你說。”

我剛想說什麼,他突然發出一聲悲嘆,口中嘖嘖有聲:“你說可巧不可巧,下車就來
了雨了!”

民間藝術家想繼續驚呼,看了看我的臉色,不做聲了。那些稿紙雖然淋濕了,可還看
得出是抄寫得十分工整的民歌,大約是男女酬唱的情歌之類。我向來覺得這種東西古
怪,今天格外覺得煩惱。銅壽仿佛覺得有些歉意,對我解釋說:“都是難得的,唱家
越來越少了。這是老羊倌兒唱的,你聽聽:

哥住九十九丈崖上頭,
妹住九十九道溝下頭,
哥想妹妹想得緊,
百丈崖頭跳下來。

“好是好的,”我勉強笑道,“只是再見面,豈不是拄拐了?”

民間藝術家緊緊閉上了嘴,他肯定認為我是一個十分粗俗的人。我呢,已經決定和這
位只會吟弄情詩的窩囊藝術家分手,直奔縣政府黨史辦公室。

當時已經下午2點,6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讓我飢場轆轆,,我突然說吃飯吧,我想
吃真正的山西刀削麵。銅壽沉悶的臉似乎開朗了一下,說:“這話對。北京的麵條兒
算什麼呢,糨糊!”

銅壽的指點的那家小鋪在一條矮巷的盡頭,鋪面很小,三張紅漆桌兒。在白騰騰的蒸
汽後面,銅壽臉上的不快已經消逝,他很誠懇地對我說:“你應該去資料館找找,畢
竟年頭太久了,這不是歌兒,不會傳下來的。”

我喝着湯看着他,過了一會兒說:“我怎麼覺得是歌呢?”

銅壽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又開始吃飯。

“再說,我要鮮活的材料,過去的資料太不夠了。”我問他:“你不是銅家峽人嗎?
那裡不是太行山區嗎?”

我似乎覺得他的身體收縮了一下。

“哦,不錯,”他怔怔地看着我,“可是銅家峽人已經死光了,現在的年輕人知道
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

銅壽放下筷子,他的胳臂抱在胸前。我記得新聞系的老師講過,這是典型的身體性語
言,表示抗拒。在我看見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他的抗拒。可是,他抗拒什麼呢?

他想了想,好象下了決心似的對我說:“謝記者,真是對不起,我想來想去幫不了你
什麼忙。這麼多年我主要是收集民歌,打仗啦政治啦什麼的不是老百姓的事兒,你說
是不是?”

他看我不說話,繼續說:我可以向你推薦一個——

如果說一個小時前我還想和銅壽分手的話,現在已經改變主意了。我逐漸感到好奇。
我感到銅壽堅硬的眼神後邊,他的靈魂象一隻悲悽恐慌的小老鼠,伸出頭來說:不要
碰我!

夜裡11點,我撥通了穆易家裡的電話。我知道這個時間打電話很不禮貌,可是我心情
沮喪,一大杯速溶咖啡讓我更加自怨自艾,我甚至對這次採訪都充滿懷疑,我相信在
很多人眼裡,這是愚蠢、可笑和衝動的。我為什麼衝動呢?為了60年前的一張美麗的
照片嗎?我根本不認識她,而且永遠不會認識她。

“順利嗎?”穆易的聲音清醒有力,看來他還在自己的斗室的伏案寫作。

我報告了在這裡的情形,但是我特別傾訴的是我的困惑,這種困惑一直伴隨着我,當
我來到太行山採訪八路軍總部突圍戰役的時候,這種困惑走到了極端,我甚至感到了
恐懼。

“如果我到太行山販賣柿子,所有的人都會理解我,他們會認為我是一個實幹的人,
但是我尋找的是一場過去的戰爭,哪怕它是史詩,別人也會認為我是腦筋有點兒問
題、不切實際的人”。

穆易好象沒有聽我嘮叨,“你剛才提到銅家峽,這位藝術家是銅家峽人?”

“是啊,怎麼啦?”

“他沒說錯,”穆易斬釘截鐵的說,“1942年,也就是總部突圍那一年,銅家峽二、
三百口人全讓日本人殺光了,這是一件有名的慘案。”

“全死了?”我疑惑的問,“你的意思不至於說銅壽是一個鬼魂吧?”

“當然不是,”穆易說,“我是說他沒有騙你。這個地方後來就荒蕪了,如果有人,
也是解放前後陸續遷過去的,他們當然不會了解情況。

我突然驚醒的時候,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是我突然感到恐懼,怔忪之間,突然
聽到了一聲嘶啞的哀嗥!非常清晰,仿佛在我的身邊,又仿佛在不遠的什麼地方。
那聲音那麼悲傷,那麼恐懼,使我情不自禁的顫慄了一下。我擰開燈,聲音消失了
,四周充滿寂靜,我可以在這種寂靜中聽到我的心跳。後來我一直回想,那是一種
什麼樣的聲音,它讓人無法相信一個活的生物,會發出這樣的悲鳴。那一刻,我相
信了靈魂的存在,因為靈魂在沉淪的時候,才會發出這樣讓人血液凝固的聲音。

我衝出門,過道是昏暗的,只有門洞裡亮着一盞燈。我忽然想起,這個招待所里人
很少,這層樓里可能只住着我和銅壽!我想起救星似的大喊起來:銅壽!銅壽!

我背後的一扇門打開了。銅壽伸出頭來看我。

一切都很安靜。我聽到樓梯上女服務員說話的聲音,還有人邊走邊打哈欠,那可怕
的聲音沒有了。

我呆在那裡不知所措,我感到銅壽惶惑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該睡覺了。”他說。

早餐的時候,銅壽對我說,他要趕8點鐘的長途汽車。這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突然
感到歉意,畢竟是60多歲的人了,因為朋友的一個電話,就不得不做,他沒什麼興
趣又力不能及的事。我說:謝謝你了,以後到北京去玩兒吧!

銅壽沉默了一下,他的臉色似乎更憔悴了。

“我到銅家峽就打電話給你。可能有一個人知道你想了解的事兒。”

“誰?”

“楊太婆。她是銅家峽最後一個活着的人。還有一個人,就是——我。”

銅壽往門外走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我有很多年沒有回銅家峽了,我只能試試看。”

銅壽走後不久,我就聽到樓下有人粗喉嚨大嗓門的叫我名字。跑下樓一看,服務
台那兒站着一個留平頭的男人,手裡揮舞着一捲紙,他說他是縣政府的,給我送
一份北京的傳真。

沒想到是穆易發過來的,他真有點鑽頭覓縫的辦法。

這是一份1942年新華日報的影印件。上面寫着:

日寇製造銅家峽血案真相

記者陳輝報道:5月29日,日寇在對我大掃蕩中,屠殺了太行山銅家峽村215名村
民,其中有幾個月的嬰兒,也有七、八十歲的老人,這是日本帝國主義欠下我晉
冀豫人民的又一筆血債。

昔日安祥的銅家峽,已變成一片焦土瓦礫。記者趕去的時候,焦黑的廢墟還冒着
嗆人的清煙。這裡躺着二百多具鄉親的血體。

在水井旁,一位懷抱幼兒的年輕婦女倒臥在血泊中,她懷中的孩子依然用死去的
小眼睛凝視着母親。村長郝玉生的遺體散落在村前的河灘上,已經被日本人的狼
狗撕咬的慘不忍睹。看到這慘景的人們無不失聲痛哭!

要告訴大家的是,銅家峽村的二十萬擔八路軍公糧,一粒也沒有落在敵人手裡!

“我找到楊太婆了,她在等你呢!”

銅壽的聲音在電話里很清晰,我甚至能聽出幾分激動。這有點不象我認識的銅
壽。銅壽告訴我,楊太婆就住在圩頭鎮,離縣城不過十幾里,他反覆叮嚀我去
找縣政府辦公室的一個姓肖的人,是他的朋友,從他那裡可以借一部車,送我
去圩頭鎮。

我從電話里可以聽到淅瀝的雨聲,還有很嘈雜的人的說話的聲音,仿佛在議論
什麼,我聽見銅壽很權威的喝了一聲:沒有問題的!然後銅壽對我說:聽見了
嗎?這裡下大雨呢!你不要坐長途車,我們會在路口等你。

我們?還有誰呢?我心裡有點疑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銅壽開始接受我了,
這使我心情大為振奮。我和肖——很巧的是,肖就是給我送傳真的年輕人——
去圩頭鎮的路上,肖一直在談論銅壽,他好象很驚訝我用了什麼辦法把銅壽動
員起來。

“銅老師從來不這樣,”肖說,他把破舊的吉普車開得顛顛簸簸,“他只關心
民間藝術。什麼刺繡啦剪紙啦等等,還有民歌,他自己就是一位詩人。他很低
調,不大和外界來往。”

肖是山西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很開朗。他把銅壽形容成帶有神秘氣質的藝術
家,他特別欣賞銅壽那種閒雲野鶴的生活態度,他說這是一種境界,普通人
無法領會的境界:文雅,優美,憂傷。

肖告訴我,銅壽是他的校友,60年代畢業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當一
位大學教師或者機關幹部。可是他在哪兒也待不長,一直到他回太行山,才
安定下來。30多年了,一直做他的民間藝術研究。老婆沒跟來,離婚了。現
在的夫人是很賢淑的農村婦女。

我們的車在山路上蜿蜒而行。空氣清馨而潮潤,起伏的太行山嶺層染着火焰
般的紅色,美麗得令人驚嘆。

“這不是楓葉,”肖解釋說,“學名好象叫櫨。這種樹越往山里走越多,尤其
到了深山裡面,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看過去,好象血那樣紅呢!”
《追我魂魄——一個新聞記者對一場戰爭的追索》[3]

如幻如夢談英靈,王俊追懷當年事——花梨兒這次拒絕當積極分子——黑村長的哲
學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愛情信物

我去見王俊的時候,感覺到我已經推開了這所塵封60年的大門。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這種直覺從來沒有騙過我。

這是鬧市中的一處干休所,青磚青瓦,多少有些破敗了,可是很潔淨。一個白衫白
褲的小老頭兒,把一盆洗淨的黃瓜和西紅柿放在我面前。

“吃吧,”他說,“我種的。”

他給人很潔淨的感覺,包括他的眼神。現在我能在人群中準確的把這樣的人分辨出
來,這好象你在大海中很難發現一隻海螺,可是當大潮已經退去,只剩下醜陋乾涸
的沙灘的時候,你就很容易發現它們了。

對我的職業來說,這很運氣,這樣的人往往會出人意料的坦蕩。

“你想知道什麼?”

“你經歷的事。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起來。

“你的要求特別,我正想拒絕你呢。當時我還不到十六歲,入伍剛3個月。對於當
時部隊的情況啦,日本人的進軍路線啦,我完全不了解,這些情況我還是解放後
看到有關的回憶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們的人寫的,也有日本人寫的,”王
俊靜默了一會兒,“看來誰也沒忘掉。”

“你對這次突圍戰鬥的印象特別深刻嗎?”

“當然,”他看了我一眼,“許多年後還會夢到,有時候覺得象昨天的事一樣。”

我們的談話持續了2個多小時,這是徐緩的、輕鬆的、漫無邊際的交談,我關閉了
錄音機,也不再記錄,我知道這會使人更加放鬆,我吸起了一支香煙,一般情況
下,我是不會在採訪對象面前吸煙的。“吸煙不好,”王俊告戒說。

王俊好象一直在沉吟着什麼,後來他果斷的站起來,找出一個舊的,大牛皮紙口
袋,掏出一迭稿紙。題目寫的是:《懷念李營長》。

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着一個西紅柿,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營長:

你想不到吧,我在離休之後,年年都回南艾鋪。我一直有那麼個願望,你還活着,
我們會碰上。有一點很可惜,我那時侯不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營長,你是
叫李應呢,還是英或者穎?你在八路軍戰傷醫院學會的那48個字,都教給我了,
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對你說我一緊張腦子就變白了。你為這事還狠狠
的訓過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後一次突圍咱們再沒見過面,現在我只記得:農
工農工,鐮刀斧頭,為我農工,謀求幸福。如果不算重複的,你教我的48個字裡
,我還記住了12個。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還會惦記着,就是會唱《清水河》的那個姑娘。我在解
放後打聽過,也問過原先在魯藝劇團呆過的同志,有一位大姐說,記得記得,這
首歌我記得,是從紅四方面軍那邊傳過來的,可是會唱《清水河》的演員那麼多
,是哪一個呢?紅四方面軍是從大別山區出來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說過你的老
家沒人了,都讓白崇禧殺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營長,我告訴你魯藝劇團的全衝出去了,我說得是假話,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
你問我的時候,我看見你用手捂着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我想讓你高興一點兒。
我一生就騙過你那麼一次,原諒我吧,營長!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這次戰鬥,它甚至在我的夢境裡出現。我周圍的一切
都變成了紅色和黃色,地面在爆炸聲中不斷的顫抖,還有那麼多鬼子兵,一定有
幾萬人吧,黑壓壓的,漫山遍野的擁過來,可我們這支被總部臨時發現的作戰部
隊,還不足300人。我們的陣地就象海面上的一葉孤島,我看見日本兵在追殺我
們手無寸鐵的同志,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臉上流的是汗還是眼淚,我
緊緊跟在你的背後,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對我大喝一聲:王俊!這時
候,我看見整棵炸飛的樹從你身後飛過去了,我不由自主的閉了一下眼睛。你肯
定看見了,可是你只對我吼了一聲:來點精神!

營長,我感謝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膽怯,但你沒罵過我一聲“膽小鬼”,你
給了我足夠的時間成長。後來我參加了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獎,
我敢說我是很稱職的一個戰士了,我沒給你丟人,營長!

說說我自己的事吧。我後來結婚了,是戰友介紹的。當時想考慮考慮,戰友說
女方已經看上了,你還想滿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參戰,我想營長連個老婆還
沒有呢,你挑什麼挑!嘎吧一聲就答應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兒窄點兒,前些年還沒什麼,現在這麼個大環境
麼,就經常跟我鬧上一鬧。

主要問題是,我當了這麼些年領導幹部,既沒有多掙錢,也沒安排好家裡人的
事。我大兒子是國企的幹部,廠里效益不好,廠長徑直來找我,要和我合計一
件事兒。這件事,這麼說吧,就是國家吃點虧,部隊吃點虧,然後個人能撈一
大筆。他早算計好了,撈完了錢,兩手一,拍就走人,把爛殼子扔給國家,把
幾千工人扔在馬路上。他的哥兒們早給他註冊了一家私企,他搖身一變又是老
總。他還說:你有關係,我有錢,老哥,一起干吧!我心裡氣得發怔,他怎麼
敢?怎麼敢?這是內奸呀!可我還得客客氣氣把他送走,這樣的人太多了,用
機關槍也掃不過來呀。再說,兒子在人家手裡攥着呢。果然,沒多久,大兒子
就下崗了,人家的事也照辦不誤。這一下,我老婆那個鬧呀,說我把兒子害了
。過去,她提起我,還說:王副軍長,人是倔點,可是實心眼兒。現在呢,也
不管有人沒人,你臉上下來下不來,直嗵嗵就來一嗓子:我們老王,副軍級,
不是什麼什麼貓捉什麼什麼鼠麼,他是一隻鼠也不捉,老瞎貓!

我也不是什麼高風亮節。想給家裡人辦點事嗎?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想。想
掙錢嗎?想。尤其我那個大兒子,當年徵兵就是硬讓我卡下來了,他視力不
成,不符合條件。兒子那時候很理解,一句話沒說在農村待了8年,後來選調
到工廠,幹得不錯。可是現在呢?他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來來去去就象沒我,
這個人似的。我氣悶,營長,我心裡氣悶哪!

營長,這麼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一個年輕人走到社會上碰到的第一個領導
很重要,你要是顆沙子,他們就往心裡裝顆沙子,你要是顆水晶珠兒,他們
就往心裡裝顆水晶珠兒,大環境咱們管不了,我就是想當那顆水晶珠兒,營
長,我錯了嗎?

營長,你可能會笑我吧,我現在老了,真想你哪!我真想跟過去一樣,緊緊
的跟在你的背後,我盼望你象從前一樣大喝一聲:王俊,來點精神!我渴望
再一次回答你:是,營長!

你的通訊員 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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