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一一   一個針灸的故事

小時候在幹校經歷過的一件事，至今想起當時情景中的言語談笑，仍然歷歷在目。

像我這種從小就閱歷深廣的人，一共去過三個幹校，一處的青山，一處的綠水，一處的桃花，是我記憶中的顏色。今天說到的幹校在粵北山區的一個茶場，原本是一個勞改農場，山清水秀，山坡上的茶樹間行整齊，蜿蜒遠去一望無際，我常常會一個人在茶林和山坡中轉悠玩耍，文革時期不用讀書，幼小的我過着神仙一般消費光陰的日子，樂不思蜀。

我爸是那種內心浪漫的人，出身不好為人低調。  一天清早起來，他在草屋外忽然對我喊到，儍孩子快出來，我應聲出門，沿着我爸面對的方向向遠方望去，我爸低聲說道，你看那邊的山色多美，像畫一般。我當時跟着我爸，在門前似懂非懂地望着遠山看了半天 一一一 遠處的山巒起伏，層層疊疊，由濃郁的靛藍、黛青直到淺綠一層層地變化着顏色，最淡處與浮雲相連，山色有無中若隱若現。山外的流雲濃淡相間，隨着清晨光亮的映照，層次感透徹分明。。。

這些是我腦海中關於幹校的一些點滴記憶。

有一天中午來了一位叔叔，隨意聊天，他興致很高地談起了赤腳醫生，說他本來根本不信赤腳醫生更不信針灸，可是他兒子發高燒四十多度好幾天，看西醫吃藥打針無效，說是病毒性發燒，後來他兒子喉嚨發炎嚴重化膿，基本上也不吃東西，終日昏睡像個瘟雞。

當地年輕的赤腳醫生聽到了這個case，跑到他們家對這位叔叔說，我來給你兒子扎一針試試，這位赤腳醫生大約只受過半到一年的訓練，初生牛犢不怕虎，自告奮勇，而這位當爸爸的當時也是束手無策，想着死馬當成活馬醫，很爽快地答應了讓赤腳醫生試試。

Now，我們要岔開主題先講講當下這種處境 一一一 讓我試試。在過去六七十年代，人心極其單純美好，醫生說試試也就讓試了。可到了八十年代人心大變，有一天我的高中同學到我家說他爸心臟要搭橋，而經過多方了解，那做手術的年輕醫生只在英國給一隻狗做過搭橋手術，講到這裡我同學兩眼通紅地說，這那是開刀？這是拿我爸做試驗啊？！

回來說赤腳醫生拿出針盒，那位爸爸把高燒昏昏沉沉的兒子扶到桌前坐下伸出手臂，赤腳醫生開始（實習）扎針。誰也沒想到的是，幾分鐘之後，神奇發生了，他兒子病容全消，突然變精神了，伸手一摸燒全退了，張大嘴巴一看，喉嚨發炎和白色的化膿完全消失，means disappeared completely。這太出人意外了，根本就是眼睛無法相信的奇蹟，之前之後，就像是開關電燈一樣。這位當爸爸的興奮之餘向赤腳醫生請教神術，年輕的醫生，當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只是照本宣科而已，用常話說，瞎貓碰上個死老鼠，剛好讓他扎對了 一一一 對人、對症、對穴、對子午流注。

那位大病中像只瘟雞的兒子一針下去變成一個新人，精神頭十足，飯也沒吃，頂着正午的七月流火，撒腿往外跑着玩去了，皮實的孩子生病在家幾天，早就憋壞了，當爸的說着的時候既興奮又心疼。

現在我們聊聊為什麼中醫除了對症還包括對人。這個涉及中國思維方式的整體觀，我們昨天談到整體的三個層次 一一一 複雜的生命現象是一個整體，更重要的它不是一個物理的整體、有機的整體，而是一個生命的整體，而這三種整體是有本質區別的。而這其實是附和西方思維方式的說法，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物理整體、有機整體、生命整體這樣的劃分，不正是在解構整體嗎？

真正的東方整體思維方式是一以貫之的，一整整到底，最高層次整合到天人合一，它把一切對境、一切緣遇、一切現象，全都整合為一體，這才是真正的整體。

這裡最重要的，整體是一種思維方式，比如治病，二元論的西方醫學中，醫生是醫生、病人是病人，聽診器往你胸口一帖啥感覺？冰冷？回答正確加十分，冰冷就對了，二元論就這效果。

從前中國有一篇報告文學講一位鄉村女醫生，她給病人看病也用聽診器，但她每次都先用自己的手把聽診器捂熱了，然後再把它帖到病人身上，這篇報告文學的標題就叫《手溫》。

See，我們中國人老說醫德，它到底是個什麼東東？醫德就是感同身受、推己及人，它根源於東方思維自他一體、天人合一的本始思維方式。在中醫思維中，病人和醫生是一個整體，不是對立的兩面 一一一 西醫傳遞的是冰冷的聽診器，是彼此的隔離；中醫傳遞的是手的把脈，是溫暖的體溫，是生命與生命的相互感知和touch。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世界公認的全球倫理，一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一是人道主義，就這兩條，再多沒有了。那麼東西方古代那麼多聖人，有的聖人境界比夫子還高，可為什麼只有孔夫子，能夠提出這樣一個普適的全球倫理 一一一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最重要的，它不僅普適全球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而且普適於不同的宗教，這個就不得了了，湯恩比為什麼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歷史哲學家？因為他看粗來了儒家思想的精髓所在。

So，孔子為什麼能夠說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人人心中有而口中無的普適真理？這還是根源於東方整體論的本始思維方式 一一一 我與你是一體的、自與他是一體的，只有在一體中，才可能有純粹意義上的換位思考，譬如一個人的左右臂，也只有在一體中，才可能存在真正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因為同情、同理的前提是一個同字，同即整體。從中醫出發，我們今天終於解開了孔子哲學的一個大謎團，究其根本，是因為中醫和中國哲學左擁右抱，本來也是一個整體。

我們前面的故事，會看的人知道故事裡面套故事，我在總結這個案例時說對人、對症、對穴、對子午流注。我雖然不是中醫，但懂中醫思維，所謂戰略家的節奏吧，可能。

那麼中醫中的對人有多重要呢？這個話要從兩頭說起，從醫生這一端講有醫無念可以通神，不是神仙、神秘的神，而是說得到最佳的判斷、最佳的診治、最佳的方案、最佳的處方、最佳的手勢時機力度和穴位。再說病人這一端，對醫生的信心很重要，這個已經是世人的常識，然而，其實比信心更重要的還是無知，因為病人和醫生是一體的，病人的無知、有知、信心、懷疑。。。or whatever，最終還是會整合到醫生的意識活動之中，我有一個推測就是病人的無知和醫生的無念，是一種最佳的融合方式，由此我們可以回過頭去重新讀一遍那個故事。

講到中醫對人的整合，不是單純病人的概念，這讓我想起中國援非醫療隊在非洲的經歷。幾年前我看過一則報導，醫療隊的針灸師在非洲有一個意外的發現 一一一 非洲國家的原住民普遍對人體穴位非常敏感，針灸療效明顯，但這個現象無法解釋。這是一則極簡單的報導，每日新聞，而它卻印在我腦海深處揮之不去。像我這種歷史感極強的人，you know，相信是捕捉到了它背後可能隱藏的神秘信息 一一一 談中醫，不知其時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

也就是說，今天非洲國家的原住居民，他們的生活方式、生活環境、認知和感受世界的方式，幾千年來沒有太大的變化。與我們的世界相比，他們還是一群仿佛生活在太初時代的單純質樸的先古遺民，身心世界的狀態，非常接近一兩千年、兩三千年時的中國古人，而中醫、中藥和針灸，正是對應那個時代的。這是一個關於現代中醫的神啟示 一一一 今天的中醫，如何把今天的人還原回中醫對治的歷史中的人？這並不是指病人。

古雲上醫治國，中醫治人，下醫治病 一一一 again，這裡的區別並不在對象的不同，也不在對象的大小，而在於對治對象整體包容內涵的層次感。

最後，針灸的針到底是什麼？在我看來，它是一根長長細細的定海神針。海是什麼海？是人體生命這個海，它與天地蒼海相通，它與整個宇宙是一個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