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份驚心——慰安婦紀實 |
送交者: 佚名 2005年10月22日09:22:1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火車在武漢站啟動,轟隆轟隆地朝北駛去。一日一夜之後,便是袁竹林婆婆苦候了三十八年,以為此生也圓不了的一個夢。
她的手總是緊握成拳。 七十七歲的袁婆婆,是勇敢地挺身而出向日本政府索償,討回公道的『慰安婦』。日軍侵華期間,超過二十萬的中國婦女受盡蹂躪,但苟活到今天,又肯站出來控訴的,只有八個。 袁在十八歲那年被騙被迫在鄂城慰安所當上軍妓,每日接客十多至二、三十人,月經來時也不能停。不但常遭毒打,還被鬼子用藥水灌入陰道墮胎,從此失去生育能力。『慰安婦』的屈辱,改變了她一生。日後還受批鬥,下放北大荒。為生活,她跟過好多男人,晚年卻一個孤人在武漢生活。--而她一生最喜歡的,是自六一別後音訊全無的廖奎。 去年九月我訪問時,她哭訴最後心願是尋找廖奎。這很渺茫。但『一念』之間,我不忍拒絕。還是盡一分力,不放棄萬分之一的機會。幫她找。 半年後,中國十二億人中,竟有他的消息! 尋人的過程太複雜了。……最後,謝謝黑龍江很多很多很多人的幫忙,經廣播、報刊、省委各部門、國際互聯網絡、農墾局……總之,是熱心的陌生人多番努力,發放消息,是供線索,並且把大量回應篩選。--他們有辦法翻轉了北大荒來找一個人,但,這個人原來不在密山,不在佳木斯、牡丹江、嫩江。他已離開黑龍江! 九二年,廖奎移徙到山東。 當黑龍江『信息港』負責人留言在我電訊箱時,我已開始了一個新project,且人在西北做research。 幾乎沒加考慮,我丟下工作,馬上回港。用了三天時間安排好一切,閱讀地圖,然後飛武漢,把袁婆婆送到山東一個喚『淄博』的城市,我作夢也沒想過會到(初聽還不會寫)的地方。所以,我也很忐忑。又患了重感冒,夜夜睡不好。 同去的還有小毛(隱名),是袁廿四歲時抱養的貧家女嬰。小毛已五十三歲了,作為一個『慰安婦』和『勞改犯』的女兒,她吃了不少苦頭。受盡白眼打罵欺凌。別人有苦可以吐,她是有苦說不出。小毛遠嫁廣東,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那是另一個故事。) 這回,她非要趕來同廖奎見一面。 她說:『我從沒完整的「家」,母親所有男人之中,我最愛的,是廖奎。見了,我一定會喊他一聲「爸爸」!』 我對廖奎更好奇了。只是憑一個名字(最初還因婆婆不識字,說成是『葵花向太陽』的『葵』),尋找了他六個月。 同他通電話,他在那頭哽咽,哭了。 為什麽竟然可以找到?黑龍江方面說,終於得到一個尹秀梅女士工作單位的地址,經過追查,接電話的女士茫無頭緒,不明所以。她把丈夫自製藥廠找來,也不知『袁竹林』是誰?回到母親的家,問『廖叔』。老頭忽地激動驚呼: 『這是我老婆!』 這家人都怔住了。…… --我已告訴袁婆婆,廖奎的近況。 (一)他的腿在文革時已殘廢了。 (二)在九二年,一位同情他傷殘老弱的老婆婆照顧,有點感情,二人結婚,相依為命。秀梅是他繼女。山東籍女婿非常巧合地,喚劉奎。--那是說,他有家了。…… 袁竹林沉默了。 顛簸車程中,小毛給我和沿途錄影紀錄的小黑談北大荒的往事,冰雪中的慘況。她保存廖奎的舊物。 在他們分別的那陣,廖奎托人到學校送給十五歲小姑娘一張木箱釘成的小書桌、一張底片、和辛苦積存的十塊錢。 小毛把照片拿出來。我這才第一次見到年青英偉的廖奎。--他在解放前,是國民黨警察局刑警大隊的警長。正如袁回憶:『他非常有志氣。人長得好,有一米七。他說話從不帶????。有文化,有氣派,沒做過壞事,被送到北大荒,這是冤啊!……』 他愛上了一個『慰安婦』。世俗人嫌她『髒』,也瞧不起。廖奎罵走下流輕薄的男人,尊重她,把她看作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歷盡滄桑的袁竹林,只把廖深埋在記憶中。她沒有他的照片,--反而,是養珍藏了一幀?她問:『他送你東西怎麽我不知道?-』 小毛說:『你們離婚那會兒--』 『我們沒有離婚!』袁竹林忽然很激動:『我從來沒簽過離婚書!不是我們要分的,是環境逼着,活活拆散的!』 我從沒見過她那麽動氣:『我們沒有離婚!』 沒離,以後數次的婚又怎麽結呢? 她失控了。轉臉向着窗外逝如閃電的夜色,望盡天涯路。 但火車無情。木然地,在清晨八點半,停在淄博站。 淄博地處山東中偏北,春秋戰國時為『齊』國地。但它在一九五五年才開發。是個工業城市。基本上頗為貧乏、落後。人民生活儉樸。 壯健純良的山東姑娘秀梅來接車道:『不知廖叔起來沒有?--他十幾天都沒睡。以為你們昨天來,搬張小凳坐在門外巷口等了一整天。盼到日落。』 到她母親家門,是小巷貧宅。四下是補鞋攤子、布攤子、吃食攤子、照相館,還有賣烤白薯的。六十六歲的姜春蘭婆婆在門口相迎,她笑容有點苦澀,臉上是皺褶風霜。連忙喊袁婆婆『大姊』。--她是廖奎相依為命的老伴!不知如何,我這局外人,心頭一酸…… 到了房間,床上躺着一個老人。看得出,蓋的被子是新換的,用光鮮的臉來迎接故舊的人。繡了一朵牡丹。蝶戀花。 廖奎半睡半醒中,一睜開惺忪雙目,赫然見到一個女人。背光的影,老了、胖了、遲緩了。恍如隔世,看不真切。 他急忙爬起來,掙扎倒下又撐着身子。起跌好幾次……。 小毛仆倒在他身上。悽厲地大喊一聲:『爸爸!』 廖奎本來還是勉強僵笑着,忽地慟哭起來。二人本以為對方已經死了。袁竹林硬撐了一個早上的平靜,也不管用。道:『哭什麽東西呢?有什麽好哭呢?』 話還未了,她便哇哇啦啦的哭了。這三個人,加起來二百多歲,牽手相擁,一下子,像小孩一樣,放聲號 大哭,你一句我一句,急不及待,又聽不清楚,招魂似的。分別三十八年了,音訊全無,歷盡滄桑,不知從何說起。 在場所有人都感動流淚了。 廖奎不斷自責:
我們看清楚了。幾番爬不起床的老人,他的腿已殘廢。當年一個鐵漢似的國民黨警察局警長,保護婦孺,氣派十足。 解放前,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他明明可以跟大隊撤到台灣去的。但因為與一個『慰安婦』結了婚,也抱養了小女孩,他說:『我有家眷,不能走啊!』廿五歲的他沒有走,留在中國。 廖奎把手槍和十八發子彈上繳了,脫下制服,向共產黨投誠。--他決定,留在中國,與他的女人在一起。 這一留,他一生的故事改寫了。 今天,廖奎蒼老、憔悴、傷病、貧窮。他甚至站不直。他拿出一包東西來。 那是一個褪色膠袋,盛着幾個殘破紙袋,把紙袋一抖,滿床是他發黃的--申--冤--信!三十多年來,他不斷上訪,要求平反。 怵目驚心。 解放後,他沒工作,沒出路,生活非常困難。袁竹林什麽活也干,幫工、洗衣服、賣魚頭……。廖奎容不得自己女人拋頭露面招辱,不要她出去。 他在白沙洲給建築公司當成本會計,因運沙少放了,要賠八十塊錢。賠不起,也找不到人蓋保,被判刑,下放北大荒勞放場。勞改場中,也有好多南方人,包括華僑,大部分是捱不了餓,偷糧食。有些偷了二十斤豌豆,被判個三年。……當時死了很多人。他由黑龍江的密山,又調到了零下四十度的嫩江。 後來,袁竹林和小毛,也被迫下放北大荒,去找他過。 冰雪掩至胸口。吃泥巴。餓得哀求人家給點蘿蔔皮充飢。主要口糧是豆餅,即榨油後的豆麩。三個人,曾共患難。 但有一次,掌權的高幹做了難以容忍的事。廖奎上北京揭發檢舉,命危在旦夕。回到農場又遭打擊報復,每月工資由五十三元,降到二十三元。調到離家二百多里外的深山伐木。袁竹林長途跋涉避虎避狼去見他一面。他哀哭:『你跟我,無法生存。為了母女活着,你找個去路吧。』法律上二人被迫離婚,心理上,袁竹林甚至拒絕承認這回事。 『文革時,我受迫害批鬥,日夜幹活,搬大石頭把腿砸斷了。因無辜打成「壞分子」,不給治,胡亂癒合,終身殘廢。』六七年,四十三歲精壯之年的瘸子,一生就毀了。他不服氣,不甘心,誓不低頭。花盡了黃金歲月,要求『摘帽子』、補發工資(很悲哀,每個月三十元的差額!)、公傷和上訪費用賠償,還有,恢復名譽。--一個男人,再怎麽窮,清白很重要:『我不是「壞分子」!』 他的堅持,令人動容。就像她最後的心願,是在十二億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出來一樣。 紅旗掩映下,北大荒三四尺冰雪覆蓋的,神秘而蒼涼的黑土,葬送了多少人的雄心壯志、熱血、希望、青春、生命和愛情……。 望着他佝僂、萎縮的背影,我不忍回看他年青英偉的相片,不忍回想袁竹林對他的傾慕,小毛向罵她是『婊子的野種』的人說:『你們不要欺負我,我爸爸有槍!』 遭環境活活拆散的恩愛男女,有訴不盡的離情。她卡 一下把中間三、四十年的歲月剪掉,也忘了眼前的男人已有家,自己反而是『第三者』。時空的跳接,十分荒謬而辛酸。 姜婆婆,一個十五歲被地主強姦了,又逼她嫁給弟弟的農村婦女(那是另一個故事),暫時讓出了自己的一張床給他們一家聚舊。 三天後他們在『保重』聲中,又分別了。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堅強的袁竹林甚至不留他的地址電話。 人生比戲劇還複雜。人都是命運的棋子。重逢不是句號……,因紙短,讓我把鏡頭在此一剎定格吧。 後來才知道,原來淄博是蒲松齡的故居!我們去了拜祭他,和看狐狸。 多麽希望,一個傳奇自《易經》開始,以《聊齋》作結。 回到香港,身心疲累,昏睡四十八小時。醒來後,好奇地把當日起了一卦的玄學師傅找到了。問:『這「火澤睽」中,有沒有一些暗藏的玄機,是你當初沒告訴我的?』 師傅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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