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閒來無事,寫小說一篇。寫完之後才發現沒人讀,又不想給熟人朋友看,怕嚇着他
們。爛在計算機里又可惜,所以藉此寶地,自我炒作。有一個人讀,就沒白寫了。新手上
路,請多包涵.)
1。“親愛的K”
“親愛的K。。。”
陳朗趴上書桌前,鼻尖頂着一張白紙,白紙上寫着這句話。
房間裡沒有開燈,陳朗是故意不開燈的。在她不多的幾個朋友中,夜晚算是一個。她
有時候這樣靜靜打着盹,等待暮色的降臨。多麼忠實的朋友,陳朗想,從不失約,也不多
說話,來了之後,就這樣安祥地坐着,無聲無息。象一個曾經追求了陳朗一輩子但如今已
口乾舌燥的情人,那麼無聲無息地坐着。無言,無語,無條件。
而且不粘人,陳朗啪地一開燈,它就魂飛魄散。
陳朗啪地一關燈,它又刷地回來,無言,無語,無條件。
除了夜晚,陳朗剩下的朋友分別是:她在波士頓買的印尼杯子;“真他媽煩” 這個
詞;她的紅色高根拖鞋;川霸王牌榨菜;她午夜兩點的惡夢;巴赫和莫扎特的安魂曲。。
。也許還有K。包不包括周禾呢?陳朗沒有把握。包不包括小蕾和如意呢?陳朗就更沒有
把握了。
至於其他人,只是一些浮動的面孔而已,就象陳朗對於他們也是一樣。他們在一起吃
吃喝喝,嘻嘻哈哈,但怎麼也逃不出一種虛幻的感覺。那熱鬧,紅紅綠綠的,多麼虛假,
象是加到軟飲料里的色素。統統的,弱智。
假得跟真的似的。陳朗沒好氣地想。
但是,K和所有這些人都不一樣。他的不同之處就是,他存在,又不存在。他的不存
在給陳朗提供了一個想象的空間,而想象力里生長出來的東西最頑強。比如“上帝”,比
如“主權”,比如她對K的愛情。
1998年5月,陳朗第一次看到K寫的文章。凡是她讀懂了的地方,她都很喜歡,凡是她
讀不懂的地方,她都很嚮往。那個時候她精神空虛,睡覺的時候想吃飯,吃飯的時候想睡
覺,讀書的時候想做愛,做愛的時候想讀書,並且想發明一種大號的指甲剪,把他們系主
任徐老師的頭剪下來。在這個非常困惑的22歲的夏天,陳朗決定自己愛上了K。
1998年6月,在陳朗作出這個決定一個月之後,她給K鄭重地寫了一封信。她在信里幾
乎什麼也沒說,象是東拉西扯地記了一篇日記。不是她這個人喜歡拐彎抹角,而是其實她
也沒對他產生什麼火熱的感情。她總覺得真正的愛情不是火熱的,而是靜的、冷的、遠的
,有着金屬的質地。在這個時候,她還從來沒有見過K。但是她想,我豁出去了。就是他
長得象只蟑螂,我也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他了。
她都豁出去了,你想想看。陳朗――她還算漂亮,還算聰明,還算有魅力――但是,
她都豁出去了。
1998年7月,K給陳朗回了一封信,說到他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妻子,及其他。陳朗也不
生氣,也不難過,她把這封信放在一旁,靜靜地吃完了從食堂打來的黃瓜雞蛋――只是這
一回吃得特別乾淨,前所未有地乾淨。
她決定把他忘掉。忘掉一個人,太容易了。到22歲的這一年,她已經有過各種形式的
戀愛――一角戀、二角戀、三角戀、平行四邊形戀,不規則多邊形戀……她自認為已經很
飽經滄桑了。每次她都可以把一個人忘得乾乾淨淨的,好像用過雕牌洗衣粉一樣乾淨――
留下的記憶透明、乾淨、清香。而這個人,她只看過一篇文章,寫過一封信。忘掉他,還
不是象拍死一隻蚊子一樣容易。
但是,莫名其妙地,K一直時隱時現地出現在陳朗腦海里,好像一塊光斑,追隨着陳
朗,在時間的隧道里飛舞,不刺眼,但也不消失。
1999年3月,陳朗第一次在一個會議上、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了K。啊,他比自己想象得
還要可愛。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象小姑娘,那麼燦爛。而且是氣宇昂軒、談笑風生――一
點也沒有一般的學者身上那種畏畏縮縮、猶猶疑疑、羅里巴嗦的氣質。小姑娘似的甜美的
眼睛,和氣宇昂軒的坦蕩,陳朗一下子啞口無言了。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人。
他也看見了她,很禮貌地打了一個招呼。那麼若無其事,陳朗幾乎有些委屈。哪怕眼光里
有一絲的震動也好,陳朗想,但是沒有。
就這唯一的一次見面,成為K這個人確確實實存在的證據。陳朗捏着這一點證據,繼
續在時光的隧道里穿行。但是怎麼也穿越不了那個甜美而坦蕩的微笑了,好像它在延伸,
與時間平行。
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時間象雜草一樣瘋長,把陳朗的青春蠶食了一大
半。在這期間,陳朗經歷了文斌、Mike、乃至現在的周禾三個男朋友。她研究生畢業、工
作、出國、最終稀里糊塗到了紐約。
有一些夜晚,陳朗靠在枕邊,周圍黑漆漆的。她聽見時光走動的聲音,細細簌簌的,
象一個小偷踮起的腳尖。但是它的衣角上有一塊光斑,微弱而堅定。K啊K,她想。
她並不痛苦,甚至有點喜悅。和遙遠的地方、遙遠的人有一點神秘的聯繫,這件事情
已經很完整了。並不需要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來畫蛇添足。如果他們倆從地平線的兩
端衝到一起,緊緊依偎在一起,那應當是很MTV,也就是很傻的吧。她就這麼淡、這麼淡
地想着一個人,好像一個孩子在柜子的最頂端存着一塊糖,覺得鬱悶時,就搬個凳子,把
這塊糖取下來,一層一層揭開,嘗一口,又放回去。
陳朗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需要生活“之外”的東西,也許她對當下的生活有一種厭
棄――她對“主流”的留學生很隔閡――無非是成天吃中國飯、聊各種工作的起薪、看73
台的中國電視、在網上罵“老印”和“老黑”、拼了命地找省錢的COUPON、對藝術的最高
想象力就是去看傻乎乎的百老匯音樂劇、美國人一倒霉就圍成一個小圈子幸災樂禍、平時
在生活中跟老美一說話又畏畏縮縮裝孫子。土不土啊,真他媽煩。但是她也沒有那個興致
死乞白賴地“融入美國社會”,什麼Yankee、J·Lo、Reality Show、Sex and City的,
傻乎乎的,也就是個土土和洋土的區別而已。更不要說吃個10塊錢的飯,還要在那裡吭吭
哧哧地你一半我一半的,真他媽煩。
美國也有很多陳朗喜歡的東西,比如Seigfield,比如東村西村的獨立電影,比如河
邊公園的夏天,比如白人黑人小朋友的睫毛。但是說到底這些都只是風景畫,而不是生活
。生活是需要人來人往的,而陳朗的美國生活,卻人跡罕至。
陳朗參加過系裡的PARTY。大家都是三五成群的,說說笑笑。她端着一杯飲料,站在
那裡,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不知道跟誰去說話。她試圖跟周圍的幾個人說了幾句話――
但是她問一句,他們答一句,她再問一句,他們再答一句。第一次,這麼漂亮、這麼活潑
、這麼遊刃有餘的陳朗突然發現自己的存在很多餘。於是,她走了。誰稀罕誰呀。什麼了
不起。以後再也不去系裡的PARTY了。
陳朗也不是沒有外國朋友,但是大家客客氣氣的,也寒暄,也一起喝咖啡,但就是沒
有熱情。空空洞洞的友誼,在裡面喊一聲都有回音。
她甚至有過一個美國男朋友Mike。他們在一起一年多。當初他們應該是很相愛的吧―
―但是陳朗也記不清。陳朗的壞毛病是,她很健忘,尤其對自己曾經刻骨銘心的東西――
好像一個小孩子吃什麼東西“吃傷了”。原先是最喜歡吃的,“吃傷了”之後,就看都不
想再看一眼。
就這樣,沒有什麼中國朋友,也沒有什麼外國朋友的陳朗,靜靜地坐在夜晚的懷抱中
,昏昏欲睡。孤獨敲打着她,好像水滴敲打着岩洞裡的鐘乳石。滴滴答答,在寧靜的黃昏
,濺起裊裊的回音。活着是一件多麼需要耐心的事啊,陳朗想。
可是為什麼還會有“親愛的K。。。”這種沒頭沒腦的信呢?這封剛開一個頭的信放
在這裡已經多久了?一天?兩天?一個禮拜?一個月?甚至一年,兩年?
我到底想對K說什麼呢?為什麼不是“親愛的如意。。。”,“親愛的小蕾。。。”
,或者“親愛的爸爸媽媽。。。”呢?而是“親愛的K。。。”呢?陳朗煩躁不安地想到
。
陳朗覺得很是蹊蹺。她吃飯的時候,“親愛的K。。。”在那裡;她看電視的時候,“親
愛的K。。。” 在那裡,她在屋子裡漫不經心地走來走去時,“親愛的K。。。” 還在那
里。“親愛的K。。。”懸在她的生活上面,仿佛她整個的生活不知不覺變成了寫給K的一
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