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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看北島
送交者: 清衣江 2023年12月07日17:14:5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大學時第一次接觸北島的詩, 是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他的 “路口”。

風停了
風默默地站在路口。
霧中浮起的柵欄,
打開夜晚的小門,
黑暗在用燈盞敬酒。

眼睛上的窗格子,
篩出了迷霧的白晝。
學會離別吧,
象學會以往的一切,
象學會歡樂與哀愁。

背過身去吧,
讓脆弱的燈光落在肩頭。
也許你想輕鬆地笑笑,
而網在髮辮的霜花,
和夜露一起緩緩地流。

以前偶爾讀了些唐詩宋詞, 星星詩刊。 讀過一些 “西去列車的窗口,大西北月上中天的時候” 那種豪情滿懷, 啷啷上口的東西。 讀這首詩, 感到腦震盪。 從來沒有看到這樣寫詩的。彎來拐去, 朦朦朧朧。 離愁別恨, 綿綿不絕, 盡在不言之中。

古人寫詩講究詩眼(動詞)。 一首詩, 有一個好的詩眼, 就已經非常了不起。 而北島的詩, 似乎到處都是詩眼, “站”在路口, “浮“起的柵欄, “篩”出白晝, “網”住霜花。

特別喜歡這兩句: “眼睛上的窗格子, 篩出了迷霧的白晝。”
現在而今眼目下, 所看到的天亮描寫, 不外乎東方出現了魚肚白,或者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大公雞叫了,大母雞還在睡覺。 而北島, 先寫一夜不眠的眼睛, 然後是眼睛映出窗格子。從窗格子聯想到篩子, 然後用篩子把天亮篩出來。

“而網在髮辮的霜花,和夜露一起緩緩地流。”
讀着這兩句,我好像看到一滴墨水,滴在半濕的夾江宣紙上。淡淡的墨痕,和着愁緒,無聲無息地向四周蔓延。讓我想起一首不知誰寫的詩:“橫笛何人夜倚樓,小庭月色近中秋。涼風吹墮雙梧影,滿地碧雲如水流。” 也許朦朧詩古已有之。

6.4期間, 食堂外學生的大字報欄, 貼滿了北島的詩 “回答”的最後一段。
……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有些是用鋼筆抄的小字。 下班以後去看這些大字報小字報。 天色朦朦, 我湊得很近, 仔細辨讀那些本來就熟悉的詩句。

我心中涌動着希望的暖流, 然而又本能地感到, 這將又是一次命中注定, 歷史轉折關頭的悲劇。 讀着讀着, 眼睛不禁濕潤。

五千年專制, 王朝興廢, 血流成河。四十年黨國, 全民專政, 專政全民。 星光明滅, 是明天黎明的先兆, 還是億萬年前破滅的夢想?

6.4以後, 在那些苦悶的日子裡, 唯有讀書解悶。 再讀《山坳上的中國》, 讀孟德斯鳩 《論權與法的精神》。 讀得更多的, 還是北島的詩。

一切
“……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這回聲到底有多長?

宣告—獻給遇羅克
“……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做一個人也不容易。 6.4以後, 多少昨天還在街頭慷慨激昂的人, 今天又在興高采烈的排練, 演出大合唱: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坦克和衝鋒鎗剝奪了我們說話的權利, 我們又匆匆出賣了我們沉默的權利。

紅帆船
“……
在黎明的沙灘
當浪花從睫毛上退落時
後面的海水卻茫茫無邊”

我的眼睛乾枯, 望不見一點紅帆船的影子。

當時被學院查了一陣, 也沒有多大麻煩。 懶得去申請什麼科研基金。 覺得這麼作, 就象是當了漢奸。 無所事事, 兒子不久出生, 把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兒子身上。 兒子開始學走路時, 我牽着他的小手, 一邊走, 一邊朗誦北島的詩: 走吧

走吧,
落葉吹進深谷,
歌聲卻沒有歸宿。
……

念了一兩年. 到後來, 我一說上句, 小傢伙就能接下句。
走吧,
路呵路,
飄滿了紅罌粟。

出國以後, 一次所在大學的International Office 給老中們發了個Email, 說要給一個Office命名, 讓大家推薦一個中國詩人。 我送個email去推薦北島, 對方回email說不知道北島是誰。 我把北島介紹了一下。 並把他的詩, “宣告—獻給遇羅克”中的幾句寫上。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我告訴對方, 6.4的時候, 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們, 就坐在寫着這幾句詩的巨大橫幅下面。
後來是李白中選。

北島一次來作詩朗誦。 我滿懷激動崇敬的心情, 去瞻仰大師。 北島戴副眼鏡, 尖下巴, 穿一件好象是國內產的青年服, 典型的老訪派頭。 他顯得比較緊張。 朗誦他自己的詩作時, 腔調乾癟, 沒有抑楊頓挫, 沒有情感起伏。 他似乎在盼着趕快讀完。 倒是那個用英文朗誦的老美, 活躍詼諧, 引起一陣陣笑聲。

我不覺有點失望。 又想, 詩人會寫, 不一定會朗誦, 會表演。 曾經讀過一篇講舒婷的小文, 說她不願意出頭露面。 也許出於同樣的原因吧。

朗誦結束, 我擠上去, 想握一握大詩人的手。 隔着前面一個人, 我一邊把手使勁伸長, 一邊高叫: 北島先生, 我是你的崇拜者。 大詩人看着我, 似乎拘謹地笑了笑, 也不理我伸的老長的手。 北島同志, 明明白白我的心, 被你傷了真感情。

後來和一個朋友聊天時, 講了這段經歷。 他說他也曾經見過幾個名人, 同樣感到失望。 也許名人的詩歌, 名人的作品給人們的印象, 與他們本身的形象, 是兩回事。 對這些名人, 還是不見為好, 以免被他們真實的世俗面孔, 破壞了他們的作品留下的高雅形象。

圖書館裡有幾本北島出國後的詩集。 借來翻了一陣, 讀不下去。 覺得詩人好像是坐在他的小書房裡, 盯着後院的幾塊石頭, 幾棵樹, 搜腸刮肚, 雕琢詞句。 也許他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激情, 已經離開了促使他產生靈感的環境。 也許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自我, 再也沒有激情被他的詩感動。 也沒有時間, 情緒去欣賞他新的作品。

沒有激情, 文字再精巧的詩歌, 只是一片乾麵包。

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 在後現代社會, 詩歌已經死亡。 誰有時間去細細品嘗, 回味藏在字詞句後面的意思? 今天的人們, 讀什麼都是一目十行。 更多的時候, 匆匆掃一下摘要, 很少把一篇文章從頭讀到尾, 又怎麼可能把一首詩翻來覆去地咀嚼?

有人說: 寫詩是年輕人的事。 北島老矣, 尚能詩否?

北島2001年回國為父奔喪。曹長青在《開放》2003年3月號有一篇抨擊北島的文章, 其中幾段講到他2001年回國後的若干行為, 抄兩段在下:

“北島和徐剛一樣,回到北京不久,就在官方《讀書》雜誌(2002年5月號)發表了題為“紐約變奏”的文章抨擊美國。紐約在北島的眼裡,“黑鳥盤旋,好一副末日景象”;第一次坐地鐵,“我差點兒被尿騷味熏暈了過去”, 並借用別人的口說,“紐約變了,以前紐約人是不談錢的,如今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真正的紐約人拒絕溫情,都是冷酷生活的證人。”

紐約在這位“詩人”筆下,完全是個地獄。北島在文中每次引用不具名的出租司機的話,都是大罵美國。土耳其的司機說“他恨紐約,他咬牙切齒地說﹕紐約是地獄。” 而對沒有罵美國的塞爾維亞司機,北島則描述說,“他兩眼發直,臉上既焦慮又得意,準是有 種深入敵後的感覺——直插美帝國主義的心臟。” 紐約唯一讓北島感到滿意的是,他遇到了原和他一起在北京辦星星畫展的一位畫家,這位畫家“有倆老婆,不久又 生了倆閨女,年紀相差沒幾天。”

讀了此文, 感到偶像破滅。 想當年北島, 還有其他一些風雲人物, 在國內何等英勇。 到國外混了幾年十幾年後, 銳氣盡銷。 也許他們不怕迫害, 但是他們耐不住寂寞。

老曹說話, 向來不沾譜。 我希望老曹這一次, 和以往一樣是打胡亂說。

後來, 不見北島發表詩歌, 散文出了不少。 娓娓道來, 北島不再朦朧。 北島和你我一樣, 有血有肉, 要吃要喝, 要拉屎撒尿。 讀他的散文, 比讀他後來發表的詩, 輕鬆愉快得多。 然而又感到困惑, 這就是我所崇拜的北島嗎? 就靠這樣的散文, 北島能成為北島嗎?

再後來,就忘了北島。

再再後來,讀到北島到紐約演講,年輕人排着長隊等他的簽字。

北島就是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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