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紫薇(1-3) |
送交者: 醉竹 2007年01月26日12:33:5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無邊無際的月光下,紫薇花沒有聲音,像是盹着了,夢裡或許有前世的光景。蘭月站在紫薇花下,肉忽然緊了。她面前有個人。 “王輝,真的是你? 你真的從阿拉斯加飛回來看我?” “蘭月,我怕你不願見我。 ”他焦灼的目光和呼吸, 像紫薇樹下游移的風:“但今天是中秋,我想,我想賭一賭。” 在夢裡她笑不出來,後半夜她醒了過來,身邊的人早睡成了石頭。她嘆了一口氣,又吹了一口氣,出了門,坐在後院的草坪上,看見2001年的中秋月在夜空對她笑,笑得有幾分詭秘。2001 年,這多災多難的一年,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個人。夜深了,吹在臉上的風像長了細密的牙齒。紫薇花的葉子在風中搖曳,篩破了如水的月光,滿地都是玲瓏 的光影子,光影子像她隱秘的往事,半夢半醒的全在月光下歌舞。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剛從中國飛到美國。佛羅里達北部的海濱小城,滿城的紫薇花 ,滿城都在開,一樹比一樹繁華,一處比一處灼艷。半個多世紀前的美國還沒有紫薇花,紫薇花來自遙遠的中國,是傳教士把它帶到了美國。這些漂洋過海的紫薇花,在美洲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沒有半點的水土不服,一年年枝繁葉茂,一年年萬紫千紅。一陣風吹過,花瓣兒如雨,撲簌簌地直往下落,落在蘭月的發端,她仰起頭來,對滿樹的繁花笑了笑:“我和你一樣,已經移植在美國的土地上了。 ” 她是在紫薇樹下開始了一場異國爛漫。 那年她還是學生,拿着全額獎學金,讀書對於她是一種享受。 一到周末, 寂寞像個氫氣球把她懸到半空。 她 感到身體的燥動,皮膚下面的饑渴和欲望,像一群沒有方向的螞蟻。她是嘗過男歡女愛的人,儘管那個讓她最初品嘗愛欲芬香的人,她一回想就恨得胸痛,別想了!乾脆打工去,去中餐館找點碎銀子。沒想到生意忙得起火,蘭月暈頭轉向, 腳下一滑,眼看着身子就要歪下去了,一對臂膀扶住了她,男性的臂膀:“打工開始累, 慢慢就適應了。 ”蘭月說:“我才不要適應呢!”她有獎學金,難怪口氣那麼牛。 他叫王輝。 王輝個子高,模樣也陽光, 照得蘭月的身心都暖了。王輝在國內還是電視台的記者, 怎麼跑來美國受餐館的罪? 他搖搖頭: 副台長下課了, 他與他是哥們 , 怕躲不過秋後的總帳,花錢買了個B1簽證。 B1 的效期只有半年, 他只好大出血, 找律師轉成了學生, 掛在一家野雞學校。 “別給野雞學校送錢了,考到我們學校來!”她真心要幫他。剛認識不久他就問她:你是生在陰曆七月吧?她驚問你怎麼知道。他說因為你叫蘭月,“蘭月”就是陰曆七月的別名。蘭月里有七夕節,牛郎和織女鵲橋相會。“恆曜掩芳宵,薰風動蘭月”。她聽得心暖,誰也沒有告訴她,自己名字後面的典故,會是這般的溫柔和爛漫。“王輝,別去餐館打長工,也別擔心學費,以零時學生的身份,在計算機系注一門基礎課。別怕聽不懂,我給你慢慢講,剩下的時間主攻托福,托福後面還有GRE。” 蘭月成了他的燈塔。燈塔的光怎樣打,他就怎樣走。 她的頭頂是紫薇樹光禿禿的枝,轉眼就冒出了嫩紅水綠的葉,轉眼就是舞燕驚鴻,花團錦簇,清風中紛紛揚揚的紫薇花,花瓣兒如雪,灑在展開的紙上,那是研究生院的通知書,通知書上有他的名字,活靈靈的,那麼神氣。他定定地看她, 帶着灼灼的燙 , 燙到她的眼底。霎時間寂靜無聲, 紫薇在風中私語,兩個人都懂。 還是他先開口:“早想對你說一句話,只是覺得配不上你。” 紫薇忽然化作一道光, 刺得她睜不開眼,那些曾被封死的委屈“嘩”的一下漫過記憶。她忽然哭得很傷心,他趁機擁緊了她。 蘭月的世界從此明媚了,飽滿了。有天他說:“做夢都想娶你,只怕撐不起一個家。”她說:“你的心就能撐起一個家。” 她沒有告訴他,她從見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想嫁給他,她用了多少心思,知道自己不能太主動,不能讓男人看輕了自己,但又離不開自己。那天他們去市政廳結婚, 王輝把一枚剛買的鑽戒戴在她的手指上。 窗外的紫薇正熱烈地抒情,爛漫了整個夏天。她也是一株紫薇,在他的懷裡縱情地長,開一樹的繁花。繁花後面滾着的血淚,一個人的隱秘,她沒有讓他看見。 (2) 那場青春的傷情 兩個人在婚前就上過床,彼此都知道對方不是第一次。對於過去,兩個人都很淡,三言兩句像在提人家的故事。 蜷在王輝的身子裡,蘭月總是安慰自己,愛也可以鳳凰涅磐,浴火重生。但那些時光的暗影,重疊着兩個人的眉眼,她躲不過去,一生都躲不過去。 蘭月有個姐姐叫蘭星。 小時候,蘭星是粉雕玉鑿的洋娃娃, 眼睛又黑又亮, 睫毛又長又密,皮膚那個嫩, 似乎親一口就要親出汪汪的水, 人見人愛的模樣兒,搶了父母全部的精華。 蘭月呢? 蘭月就不明白,一個媽肚皮里跑出來的,怎麼讓她來總結缺點。 四歲那一年,去李阿姨家作客, 李阿姨對媽媽說, 蘭星這麼漂亮, 給我當兒媳婦吧。 蘭月不服氣:為什麼我當不了兒媳婦? 上帝造人還是公平, 給蘭月的腦子點了金光。 一個個的滿分比太陽還紅, 又代表學校參加競賽,捧回了金杯。家長會上的父母滿臉都是笑, 笑成了蜜糖又化成了水。蘭星比蘭月用功多了,腦子卻灌滿了鉛,但父母還是寵她, 送她去少年宮唱歌跳舞, 後來又鬧着學鋼琴, 為了買一台還算像樣的鋼琴, 全家節衣縮食。 那幾年的光陰, 蘭月覺得自己是陰暗角落的草,自生自滅地長。 她咬了咬牙,忽然想逃離,高一就準備跳級, 眾人還在觀望,你行嗎? 誰也沒料到她的步子會這樣快,這樣狠,那年夏天,她的名字在全市狀元榜上接受眾人的仰望。校長笑眯了眼,父母卻苦長了臉, 蘭星落榜了!蘭月心想,讀自費吧,反正她從小就愛折騰家裡的銀子。 忙完了蘭星,父母才想起蘭月的行李。蘭月淡淡笑道:“不用費心了,我火車票都買好了。”她給兩個孩子當了家教,她的自立就是從這個夏天開始。蘭月看了眼蘭星,蘭星似乎在她的眼前一點點矮了下去,她心想:你再漂亮又怎麼樣,再漂亮也幫不了你的命,從今以後我倆就是不一樣的命了。火車就要開了,蘭星突然拉了拉蘭月的手,蘭月下意識朝後閃了閃,蘭星感嘆地說: “我的妹妹跳級當了狀元。 ”蘭月愣了。火車滾滾北馳, 風景連成一片朝後退, 後退的還有她十幾年走過的路, 心酸成了潮,湧出了心頭, 她想起童年在李阿姨的家, 大人們的笑, 在耳里嗡嗡作響。 蘭月的專業是數學,令女人望而止步的專業。 班上只有七個女生, 誰不是百里挑一,誰不是花中的尖尖,一路走來, 習慣了寵和愛, 進了北京,才發現天地都變了。 班上的男生嘻哈打笑,背後喊她們江南七怪。 還編了首歌來唱:“江南一怪一回頭, 長江滾滾向西流。江南二怪二回頭, 我們個個想跳樓。江南三怪三回頭, 老牛嚇得直發抖。江南四怪四回頭, 青蛙王子變蝌蚪。江南五怪五回頭, 東施出嫁不再愁。江南六怪六回頭, 日月無光天地哭。江南七怪七回頭, 太陽跟着月亮走。”年齡最大的為江南一怪, 蘭月年齡最小, 也就叫江南七怪。七怪們 一天到晚與數字打堆, 誰也沒心思去描眼畫眉。 “我們也要去攝影樓,紗紗粉粉的, 一樣搗得出仙女的效果。 ” 她們咕噥着, 但是誰也沒有動。那還是大一的舊事。 有天蘭月過生,邀男生來共慶, 本來答應得好好的, 卻集體逃竄, 說什麼得了急性肝炎, 要傳染人的。 謊也沒編圓, 屁顛顛的竄到北二外, 締結什麼友好寢室。 去你奶奶的,她們噴血的噴血, 吐霧的吐霧。她們有她們的力量, 在那個本是男人統治的數學領域, 她們同男人們殺得天昏地暗。 蘭月是最超群的女俠, 一張紙, 一支筆,都是她的暗器。國外歸來的老教授連聲高喊:天才,天才!男生們總算服了氣,全都成了爬蟲。爬蟲里個叫盧強的男生,低眉垂眼, 動了蘭月的心。 蘭月喜歡他魁梧的體格,足球場上的健將嘛, 他的眉目之間有股英武之氣。 “什麼英武,我看他像頭老鼠。”全寢室沒讓盧強過關。 五怪小東還說: “他在外面有好多花情節。 ”蘭月浸在愛潮里,自有一段隱密的快樂,只是不想同人分享。但聲音卻很旺實: “盧強最愛還是我, 他是個聰明人, 漂亮哪能當飯吃。” 盧強想報考金融研究生。 他對蘭月說:你留校沒有問題, 我必須考上, 我們才能終身相守,不離不棄。 蘭月聽得眼淚花花, 轉身就承包了他的作業, 畢業論文,髒衣服,還有兩個人的零用開銷。蘭月那時在中關村編程序,運氣好時,熬幾個夜就可以掙個千把塊。盧強如願以償考過了關。 蘭月拿錢,他請客,請眾兄弟上館子喝酒。喝醉了,蘭月扶他回的寢室。 第二天兩人上了火車,蘭月要帶他回家見父母。 盧強一轉頭,頭髮暈,嚇!哪裡跑出來個神仙姐姐!玫瑰香氣濃郁,在潮濕的空氣里暗浮。
那一年的夏天長出一截曖昧的故事,像陰暗綿軟的植物,永遠也見不得陽光。蘭月獨自回京, 偌大的校園, 被盛夏的毒日烤得慘白, 滿目都是刺心的痛。 那一年的八月, 她將自己封閉在"新東方" 的山上, 在托福和GRE的詞海題林中, 似乎把今生今世都埋了。 總以為時光會把往事埋在地底,地底下的往事卻變成了種子,發了芽,在她不經意的回頭間已爬出一片繁綠。初戀的淚和笑都是情結。她總是忍不住比較,其實王輝對她好多了,體貼,溫柔,還可以為她燒一大桌的美味佳餚。為什麼還讓那個壞人在眼角牽動。她笑了笑,把一大瓶紫薇花放在窗台上,轉身對王輝說道:“這是中國的紫薇花,到了美國卻開得更張揚。”這一年,蘭月畢業了。 那是九十年代末期, 美國的經濟像打了興奮劑。“去硅谷吧, 依你蘭月的水平至少也是年薪十萬。” 朋友們都這樣說, 可是蘭月說:“給我一座金山,也不願和先生分開。” 紫薇花總會在夏天燦爛,蘭月的才華總會在電腦前開放,那麼美麗招搖:從C++到JAVA, 從UNIX 到 IIS, 從ASP到PERL, 蘭月從容寫來,一行行都是金子銀子,久滯的程序轉動了,老闆的臉笑成了葵花。那年蘭月決定買房子,沒日沒夜的加班,總算掙下了首期。 房子離海邊很近, 只有五分鐘的車程。周末的時候, 他們手挽手走在海灘上, 日落時的大海,美成了金色的油畫, 海鷗在他們的頭上翩飛,王輝說:“我們的愛可以跟着海枯石爛。” 王輝畢業的那年,在房前種了棵紫薇:“算是一種紀念,也算是我對你的感恩。”蘭月故意撒嬌道:“怎麼感恩呢?你養我好嗎?”“我養你!”“我養你”這三個字,他喊得特別的亮,她聽得特別的暢。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男人,是一家之主,在蘭月面前,男人的力量就該像太陽的光輝。 磷火一樣的秘密,隱閃在蘭月的心池,她有那麼一點嫉妒,那些貓一樣的女人,金絲鳥一樣的女人。雖然在曖昧的燈影外,有世俗的鄙薄或猜疑,但她們占盡了女人的雲光水影。蘭月當然也有她的美,聰輝的美,讓人心服口服,可以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可那種美是沒有性別的,男女老少一樣的目光。她潛意識裡盼着當一次柔媚的鳥,被人呵護在掌心。她轉身辭了職,每天暈沉沉的,想睡覺,原來是懷了孕。兩個人都很興奮,喜氣洋洋幻想孩子的未來。 天忽然黑了,蘭月流產了。 王輝柔語撫慰她: 那些日子掙錢買房子,幾天幾夜坐在電腦前,我怎麼勸你都不聽。蘭月在他懷裡溫順地點頭, 從此安心在家修養身子。 她學會了烹飪, 也學會了園藝,因為王輝喜歡“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句詩, 她居然在美國找到了梅花,種在了後院,“這是我對你的感恩。”。兩年後的聖誕節, 滿院子暗香浮動, 迎接遠方的客人。江南七怪團聚了!。 蘭月的那個大學,是全班全班的出國,早被眾人喚成了“留美培訓基地”。
笑夠了, 王輝很自覺到樓下獨睡。她們把兩張床墊拼在客房,想找回老宿舍的感覺, “什麼屁都可以亂放。”“也許我們都在夢中, 明早醒來又要去食堂打飯。 ”蘭月聽了忙搖頭:“我可不想回校園, 我怎能離開我的先生。” “就你熱愛肉麻! ”小東走過去, 把蘭月放倒在床墊上: “白天當着眾人的面, 跟你老公秀什麼深情。喝!這小妮子還真是桃花命,身高才那麼一點點,找的男人都上了一米八。” 小東提亮了嗓子:“這王輝比他強多了。” 蘭月慌了神:“你這神仙小聲點行不? 有了王輝,其他的人全是死人!” “我們也是死人嗎? ”小東捏了捏蘭月的臉:“那傢伙如今插在哪兒? 畢業後鬼影子都散了。 ” 蘭月不語, 心頭有個小蟲子在蠕動,在黑暗中蠕動,每爬一步都痛,想爬到陽光底下。她吸了一口氣, 眼前紛亂的人影, 窗外昏黃的月亮。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可睡得很浮蕩, 蘭星的聲音,父母的嘆息,盧強一張臉忽然碎成了玻璃渣,玻璃渣里有鮮血四濺。 她是自己嚇醒過來的 ,軟塌塌地走到樓下, 王輝正在忙早餐,見她便笑道: “你們昨晚在鬧啥,像是開了瘋人院。” 最後的晚餐桌上, 三瓶葡萄酒干光了,每個人都想飛,舌頭要是瘋顛起來,滿嘴的牙也管不住。 “小東你別喝了。” 蘭月依然記得那年的畢業晚宴, 小東喝麻了,被兩個男生一路架回寢室。小東不管,仰頭又喝了一杯:“我沒醉,我沒醉。 我們不是江南七怪, 我們是江南七仙女,天上的仙女。” 仙女散了,滿屋子只剩下聲音的影子。 蘭月的心空得像曠野,五顏六色的蘑菇冒了一地,都是她奇形怪狀的想法。她說 “我想回國。”王輝楞了一下,她哪來的念頭? 她戀家嗎,兩三個星期才掛一次電話,像在給上級匯報。 有天他隨口說了句,我和我姐長得挺像的,你和你姐長得也像嗎? 她的聲音忽然碎了,像吞了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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