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5) |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1月31日12:00:1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5)
專諸在鴉雀無聲的時候靜靜地走出酒店,站在那條說不上是街道的泥土小路上對湖汊望了一望。不久,草篷船里就有了人。不止一個人,除了專諸,還有一個駝背的老者。專諸吃了一驚,臉上卻沒有吃驚的樣子,專諸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吃驚,不是因為看見船里多了個人,這種場合他遇見得多了,早已不能引起神經的興奮。他吃驚,是因為這老者的眼神令他透不過氣。 “你也是來要魚腸的?”專諸問。 專諸窮,但不缺錢,賣魚所得足夠他買醉,除此之外,並無使錢之處。錢對他沒有誘惑力,但這老者對他有誘惑力。買渡只是個幌子,當真要的還不是那要命的魚腸?這老者與先前來的那些人不同,說不定正是幕後的主使。老天賜我這良機,好讓我有機會打聽出那魚腸究竟是什麼寶貝,又究竟同我有什麼關係。 專諸這麼想着,就裝出一副見錢眼開的樣子,笑道:“要去哪兒?” 草篷船一搖一晃,離岸而去。 “你我都是人,能有多少區別?”老者見專諸不答,自我解嘲般搭訕了這麼一句。 那年頭也有街道辦事處?不錯,雖然不叫這名字,辦的事兒是一樣的。從史冊上抄下那古名來誰也看不懂,何必呢?總之,專諸成了拆遷戶。別的拆遷戶都到公子光的後院看不着的地方另起爐灶,只有專諸從此成了水上流動人口。不僅從此成了水上流動人口,也從此自稱專諸。“專”字本有“魚”旁,黑臀打聽的消息還真准。至於“諸”字是不是范通說的那意思,那就不知道了。這次拆遷令專諸整個兒換了個人,他不再滿足於打魚、賣魚、吃魚的生涯。雖然他的生活外表仍然是打魚、賣魚、吃魚,他的內心不再平靜。酒比以前喝得多了,而且不再是為了痛快,是為了消愁。真的在發愁?不錯,他專諸也對女人敬而遠之了,同公子光一樣,能不是在發愁麼!愁什麼呢?他說不清,不是不敢說,這一點,與公子光就不一樣了。依稀仿佛之中,他想要活出個名堂來。什麼名堂?完全沒有譜兒。怎麼才能活出個名堂來?更沒譜兒。正因為沒譜兒,所以才愁。這一點,卻又與公子光沒什麼區別。 為什麼別的拆遷戶沒有因拆遷而引發這麼一段愁緒?那時候沒人聽說過“基因”,即使聽說過,也很難斷定專諸的基因與別的拆遷戶是否不同。為什麼?因為專諸的來歷不清。不只是別人搞不清,連他自己也搞不清。在他的記憶中,沒有父母兄弟姊妹,沒有叔伯姑舅,沒有……,用不着再多數,總之是六親不認。不是他不認,是沒人認他。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個凶神惡煞的老頭子。不是人長得凶,也不是對人都凶,只是對專諸沒有和顏悅色。他是那凶神惡煞的老頭子撫養成人的。三歲或者四歲的時候,他有一回叫那凶神惡煞的老頭子“爹”,老頭子給他一個大嘴巴,罵道:混帳!誰是你爹!他想了一想,改口叫“爺”,又挨了一結實的大嘴巴,不再有下文,連“混帳”兩字都省了。在他的記憶中,他同那老頭子之間的交通永遠是單向的,他接受老頭子的吩咐,挨老頭子的打罵,如此而已。他根本用不著稱呼那老頭子,既不讓他叫“爹”,也不讓他叫“爺”,倒也並不增添任何不方便。那老頭子怎麼稱呼他呢?起先一直叫他“小雜種”,後來改口叫他“餵”。“餵”這種叫法,他沒有聽多久,不是老頭子又改了口,是老頭子改口叫他“餵”後沒多久就死了。 老頭子死得很突然。那一天,專諸照例在湖上用彈弓打鳥、用魚線釣魚。這是老頭子吩咐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風雨無阻。另一件是晚上在院子裡用手掌劈沙。劈沙?不錯,不是劈石頭、劈磚頭,是劈沙。沙柔,石頭、磚頭剛,能劈柔,何患不能劈剛?這是老頭子對他下達的最高指示。白天的事沒做好,挨打。 晚上的事做得不到家,也挨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兩件事? 他不知道。誰要是問他,他會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對他來說,彈鳥、釣魚與劈沙,與生俱來。那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他照例回家,心中略有一絲憂慮。不是怕挨打,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挨過打了。不是因為老頭子的脾氣好了,是因為他這一年來彈鳥、釣魚與劈沙都中規中矩。中什麼規矩?自然是老頭子定下的規矩。比如釣魚,釣什麼魚?釣多少條魚?老頭子都有規定。不許用魚竿與魚鈎並不在規定之列,不是允許用,是用不着規定他就知道不許用。至於彈鳥,一天給十發彈丸,至少得打下三隻鷗、三隻鵜、三隻鸕、三隻鵠。那年代太湖水鳥種類繁多、數量充沛,一天打下十二隻鳥來不過如從九頭牛上拔下一根毛,不會有負責環保的官吏來干涉。負責環保的官吏?不錯,不是開玩笑,那時候早已有環保法、環保局,不過名稱不同而已。不信?去查查《管 子》便不由得你不信。不過,雖然沒人來干涉,你也得有打得下來的本事。十發彈丸怎能打下十二隻鳥?十發十中都不成呀?專諸也這麼問過一次,結果挨了一大嘴巴,外加一句:蠢才!十發十中還能叫本事?沒叫你發發都一石二鳥已經是便宜你了。老頭子為什麼叫他練這種工夫?專諸一直想問,卻又一直沒敢問,暗自發誓有一天發發都一石二鳥時一定去問個明白。 那一天他運氣好,居然用十發彈丸打下二十隻鳥,興奮之餘,憂慮油然而生:是討得個答案呢?還是挨一嘴巴?結果都不是,白憂慮了一場。他回家時,老頭子已經死了。雙腿盤坐蒲團,雙掌分攤在膝,頭背靠牆,兩眼似張似閉。他從來沒見過老頭子有這麼安祥,只可惜斷了氣,他的疑問是得不到答案的了。他生平第一次掉了幾滴眼淚,至少他這麼想。小時候挨打哭過沒有?他記不清了。就算哭過,那淚水與感情無關。這回他掉淚,不是因為答案不會有着落了,是因為老頭子死了。難道他居然對老頭子有了感情?他沒有時間去想。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知道:這老頭子是誰?他自己又是誰?他去問左鄰右舍,人人都嗤之以鼻:你來問我?我去問誰?你跟他難道不是一家人? 問來問去也不是一點結果都沒有,至少他知道了老頭子是外地來的,在本地問不出個結果。老頭子的來歷既不明,自己的身世如何,更無從問津,只好作罷。可是有一件事情,不是說作罷就能作罷。老頭子在日,雖然叫他打魚、打鳥,卻純粹是為了練功夫,今日打來的,明日就叫他送回湖裡去餵魚。吃喝家用的錢從哪兒來?他從來沒想過。如今老頭子死了,他才忽然想到得有錢才能過日子。老頭子一定有錢藏在什麼地方!可是他翻箱倒櫃,把三間草房裡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翻遍了,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找着,更別說金玉珠寶了。不過,也不是什麼都沒找着。在老頭子的衣櫃裡,他找着一個半寸見方的青銅璽,璽鈕是個獸頭,頭上有兩隻角,可能是牛頭,也可能是羊頭,說不好。璽面刻着兩個字,無奈他都不認識。老頭子教過他認字,為數不多,大約一千左右,這兩個字不巧正在他的認識範圍以外。他沒拿這青銅璽去問左鄰右舍,他知道他們都是目不識丁的白丁。這青銅璽變賣不出什麼錢,不過他喜歡那璽鈕的造型,他找根牛筋繩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把它當成了他的首飾。沒找着錢,他只好每日仍去湖上,不是再去練功夫,是去打魚賣。鳥兒沒人要,他只是偶爾打着玩。於是,從老頭子死去的那日起,他就成了打魚專業戶。劈沙不僅不能換成錢,而且無聊之極,他本來已經完全停了不再練。有一天卻忽然發現他可以徒手破魚,越是別人拿刀都破不好的魚,他就越順手,比如鯊魚與鱷魚。這難道不是劈沙劈出來的功夫?老頭子的最高指示還真有些靈。這麼一想,他又繼續練。不過,沒有老頭子的監督,他三天兩頭偷懶,不能再如以前那麼賣力。人嘛,天生就是賤貨,不挨打挨罵就必然偷懶。他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台階下。 自從他成了水上流動人口,心中雖然不快,日子倒也過得太平,直到有一晚碰到兩個打劫的人。他從酒店出來,剛剛踏上草篷船,船艙里跳出兩條黑衣蒙面漢,各執一把撲刀。那晚無星無月,黑衣顯得越發黑,撲刀顯得越發亮。涼風從湖面吹來,帶着一股魚腥。那兩條漢子沒說“拿魚腸來,饒你一命”,說的是:“拿錢來,饒你一命”。專諸如果有錢,也許就給了,他從來沒同人動過手,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功夫。更何況他手上無刀無劍,叫他拿什麼跟人動手?可是不巧,他那天賣魚所得,都變成了肚子裡的酒食,身上、船上分文無存,他又不善說謊,一老一實說了聲“沒有”。兩條漢子聽了,各自大罵一聲“混帳”,兩把明晃晃的快刀一齊砍來。專諸躲過了,想起腰包里備用的魚線,慌忙摸出來,順手一甩,反手一勾,一來一去,不偏不倚,正好切斷兩條漢子的喉管。兩條漢子沒來得及吃驚,就前仆後繼。專諸自己倒是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己原來本事這麼大,大得可以這般輕而易舉就把活人變成死人。他不如瀟瀟子心細,沒有想到收屍,撇下兩具死屍不管,跳上草篷船,以為可以一走了之。沒想到死人也可能傳遞消息,魚線切開的傷口,讓范通那一類的內行看了,可以看出薄、可以看出輕靈、可以看出那兇器原來竟然是吳王暗中遣人尋訪的魚腸劍! 一個月後,專諸又來到那個湖汊喝酒,他發現被人跟蹤。他以為又有人想要他的錢,結果什麼都沒發生。不僅那晚什麼都沒發生,而且一連兩三個月都相安無事。可正當他要徹底忘記這事兒的時候,有人來向他索取魚腸了。來的不是一般的打劫漢,武功要高得多,兵器也五花八門,有長有短、有明有暗。專諸呢?以不變應萬變,照例用魚線直取喉管那一招。半年多來,死在他這一招之下的人有多少?專諸從來沒想去數過,就像公子光不數女人一樣,沒這份兒心思。每殺一次人,他只想一件事:自己什麼時候被殺?被誰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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