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恆均:我為什麼批評中國 |
送交者: 王三二 2008年01月29日14:46:4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就我的一段經歷和思想變化與青年網友交流
今年三月份在國內和訊網站開了第一個博客,九月份又在網易開就了第二個博客。在這兩個博客上,我寫了一些評論、雜文和日記,我以前只寫過小說。在讀者和網站管理員的支持下,兩個博客都還熱鬧。 青年網友中很多是認同我的觀點的,這讓我大喜過望,但也有不少網友無法接受我的觀點,特別是對我文章中處處批評中國大陸政治腐敗和社會醜惡現象表示不理解甚至反感。支持和反對我的網友在我博客留言中也就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極:支持的相見恨晚,讚揚有加——有些過譽之詞讓我都不好意思;反對的慷慨激昂,口誅筆伐,有些更是竭盡侮辱之能事。至於我,當然不能免俗,自然也是對讚譽的沾沾自喜,對批評的心有不甘和心有餘悸,但我得私下承認,批評的留言往往讓我過目難忘。 不少讀者的批評確實值得我揣摩和深思,有些彌補了我經歷和認識不足造成的缺陷,我在這裡表示衷心感謝。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批評和攻擊完全是無厘頭,其中大部分是一些青年網友,一看到我批評中國的文章甚至標題就義憤填膺,激起了平時深藏難露的愛國熱情,對我一通攻擊甚至辱罵。看過我博客留言的朋友就知道,2007年就因為我的幾篇博客文章,我不止一次兩次地被戴上反動勢力、反華勢力、漢奸、(可能的)台灣特務、美國和西方的走狗等等高帽子。 顯然,我遭遇了傳說中橫行網絡和現實中國經年的“憤青”。我很想寫一些回帖與這些憤怒的青年們談一下心或者討論一番,可是,再一細看他們的帖子,就發現根本無從回復。例如,你批評了一下社會中某種不好的現象,他們就指責你,為什麼看不到我們社會的光明面? 你怎麼回答呢?除非你把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出現的所有美好的東西數落一遍,或者像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播音員一樣把中國的光明面廣而告之,否則他們不會滿意的。我當然也不會把光明面都寫一遍,再在末尾來幾句“中肯”的自我批評,如果那樣行文,就是政府工作報告了,體制內的所有宣傳和媒體都在幹這活,輪不到我。 再如,很多青年網友質疑我,姓楊的,中國人民把你養大,你到海外住了那麼久,怎麼只看到你文章中批評中國,不見你批評美國?你不是美國的走狗是什麼? 還有一些留言就更讓人哭笑不得,以致在深圳和一位網友聚會時,他憤憤不平地說,看到那些憤青在你博客無理取鬧,我恨不得順着留言者的ID找到那些傢伙,把他們一個個痛打一頓,打得他們開竅。 我哈哈一笑,不過心裡就想,我更不能留言回復了,免得爭論進一步激化。不過,我不回復,那些憤青的留言也並不見減少,有些越來越激烈,我於是也就從反華勢力的代言人一步步變成了“漢奸”和“特務”。好心的網友就來信建議我刪除一些過激的留言和評論,——畢竟我是博主,是有權力刪除我博客上的留言和評論的。還有的網友知道我很忙,經常在外面跑,答應要為我管理博客,隨時幫我刪除憤青的帖子。 我都婉拒了。迄今為止,我仍然沒有刪除任何一個批評和攻擊我的帖子。我不刪除留言和評論的理由很多,最冠冕堂皇的當然是“我不支持你的觀點,但堅決捍衛你表達觀點的權力”,但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我自己曾經和這些給我留言的憤青一樣,也是一名憤青,而且,我知道也理解我們都是怎樣成為憤青的 ……
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這句話現在的憤青都不會用了耶),我從小學到大學的費用都是國家和人民支付的(?),一路受到愛國主義教育,大學畢業又直接分配到國務院系統的機關工作,有吃有喝,如果說我不知道感激,聽到人家批評自己的祖國不憤怒,那是很不符合邏輯的。 中國是盛產憤青的地方,在那樣的教育和那樣的宣傳下長大,你不是憤青倒不合常理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是一名憤青。不過,和普通憤青不同的是,出學校後我從事的是外事工作,我接觸的都是外國人,我充當憤青的對象不是中國同胞。 我很理解現在一看到批評中國政治和社會的帖子就怒髮衝冠的年輕人,畢竟我們都受到了類似的愛國主義教育。我在他們這個年齡,對批評中國的聲音之敏感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聽到外國人批評中國,我就怒火中燒,好像人家要挖我的祖墳,又好像我生活的支柱馬上就要被破壞。雖然由於外事紀律我不能火冒三丈,但我一定會用自己的方式方法為中國辯護,有道理時我得理不饒人,沒有道理時我也強詞奪理,總歸要把外國人要就是弄得“理屈”,要就是弄得“詞窮”,我才會鳴鑼收兵,心安理得地自以為愛了一次國。 當然我當憤青最輝煌的經歷不是在中國,而是到了美國後。 1997年8月,香港回歸一個月後,我來到美國首都華盛頓,在一個叫大西洋理事會的智庫從事研究工作。當時我來美國的路費完全是自己出,介紹到這裡從事研究工作是我的恩師和朋友幫忙,生活費也靠自己打工掙來,研究費用我自己出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由我私人朋友贊助,我不從中國或者美國政府或者依附於它們的任何機構拿一分錢的經費——我為什麼強調這一點?因為自從改革開放到今天(2008年1月27日)為止,像我這種既不從國家和政府、也不從研究機構和大學等拿經費到華盛頓這種級別的智庫從事和國家政策相關的研究工作的,就一個人,就是我楊恆均。 我最初自費到美國的目的也許是想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親眼看看美國到底如何強大,為什麼強大了這麼多年,訣竅在哪裡?(見我的散文《魂斷羅湖橋》)但大家還記得,當時是個什麼情況,台海危機持續發酵,中美對抗一觸即發,江澤民即將訪問美國,朱鎔基的改革遇到阻力,以美國為首的反華勢力甚囂塵上……我這個在國內就是憤青的人怎麼能夠坐得住?又如何能夠冷靜下來進行自己的觀察和研究? 那兩年,我可以說是拼了老本捍衛中國的尊嚴,有記載的就包括我和美國國防部將軍們、中央情報局外圍研究人員、台灣國軍訪問學者、來訪的陳水扁(當時的台北市長)等等討論和論爭的記錄,我聽到任何一個非中國大陸人在我面前批評、攻擊中國,就會毫不猶豫地跳起來,根本不管他們是善意還是惡意,也不管他們攻擊和批評得是否有道理,總之,中國人的事,我們會處理好,不用他們管。我用我有限的知識,與他們抗爭,經常搞得面紅耳赤,很多時候是不歡而散的。 當時就有幾年前來美國的華人朋友婉轉地勸我,小楊(那時我還是小楊呀),你不是公派,也不是拿人家的錢,卻在一個研究機構為中國政府聲嘶力竭地辯護?你是何苦?你也不覺得累?你看看周圍的華人,有幾個像你這樣?你現在是在美國,賺錢要緊,再說,你今後還要在這裡定居下來,何苦和美國人作對?你也不害怕嗎…… 華人朋友說這話,現在的憤青朋友可能不理解,要知道,一個中國人到外國首先應該是生存,而我當時在研究機構是根本無法賺錢的,如果沒有資助(例如來自政府或政府附屬的研究機構,或者一些NGO),任何人都不會傻到在研究機構混。事實上,在中美台關係最緊張的1996、1997兩年裡,整個華盛頓最有名的研究智庫,像我這種大陸來的中國人就我一個,找不出第二個。當然也有一些公派的、拿着大陸納稅人的錢過來的學者和專家,他們大多在為自己打小算盤,很少有我這麼積極的。 可我樂此不疲,也不害怕,為什麼?第一,我覺得有意義,因為我在為祖國辯護,就像我當時在國內做的一樣,渾身是勁。第二,我有憤青的激情和熱情,我是憤青我怕誰?當然我得承認,在世界反華的大本營美國為中國辯護,確實是很辛苦的,加上我的知識有限,水平不高,那場景可想而知了。可我還是像唐吉珂德一樣,充滿激情,於是,在華盛頓離白宮只有一條街道的辦公室里經常上演一位憤怒的中國青年舌戰美帝將軍和學者們的場景。 現在,我早已經過了憤青的年紀,也不再是當年的憤青了,但我始終認為,憤青心中那股憋不住的愛國的熱情和對一些自認為邪惡事物的憤怒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們的問題是既沒有搞清楚什麼是愛國,也沒有分清哪些才是真正的邪惡。
和現在的憤青一樣,當時的我聽到那些批評中國,說中國不好的話,總要跳起來辯護。也和現在的憤青一樣,都或多或少受到知識和經歷的局限,經常結結巴巴甚至理屈詞窮。例如,我現在寫文章針砭中國時弊,總有憤青過來叫罵,其實,我的文章當然有不足之處,而且由於經常是在飛機火車上一蹴而就,漏洞很多,有些觀點也只是一家之言。你如果知識積累多一點,經歷再豐富一點,很可能對我言傳身教一番,我也會虛心傾聽。可是,所謂憤青也就是只知道憤怒而不懂得講道理的,在他們那裡,愛國、愛黨和熱愛社會主義這些概念都被燒紅的烙印硬生生的烙在了當時還沒有發育好的大腦里,使得他們自小就認為尿布里滲出的都是真理。 這在中國目前還行得通,例如在當今網絡上,憤青們仍然占據了“政治正確”的高地,大多網站和論壇管理員一般不會刪除憤青的帖子,要刪,也是刪除那些激起憤青憤怒的帖子。 可是現實可不是網絡,特別是在美國,當一名憤青可不那麼容易。在美國呆了一段時間,我已經發現不分青紅皂白地為中國辯護不但讓我感到力不從心,而且美國人也失去了興趣。不過,美國人可沒有失去批評和攻擊中國的興趣。所以,作為憤青,我還得憤怒,還得戰鬥。 好在,我很快找到了更好的辦法,那就是不再乾巴巴地為中國辯護,而是以毒攻毒,轉守為攻,主動批評和攻擊美國! 一旦找到了突破口,簡直是如虎添翼。說實話,為中國辯護我力不從心,但批評和攻擊美國我則是得天獨厚,很快我所受的教育就派上了用場。從此以後,當美國人批評中國人權的時候,我立即攻擊美國的人權——呵呵,想起來,我比咱們的外交部長更早地使用“美國的人權也不咋樣……”這樣經典的句子。 當然比起國內的憤青,我確實有一定的優勢,我在國內外的經驗都豐富,體制內、體制外都混過,對美國的社會也有不淺的認識,加上我拿得起,放得下,心無成見。靜心比較一下,我確實可以找出美國政治和社會中存在的很多的弊端和弱點。例如,雖然我也承認美國人的核心價值觀是人類歷史上最接近完美的一種價值觀,但對於他們向世界各國推行這種價值觀的方式方法,以及那種讓全世界都以我為中心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做派很不以為然。記得當時我曾經指責美國人在處理其他民族文化和宗教問題上過於簡單,有時又偏激,並直言這樣會引起極端主義的報復。美國人都是一笑置之。可是,我就感到很緊張。於是,找個機會把兒子從華盛頓送到澳大利亞。結果,在送走後的第二年,在我華盛頓住處窗口所及的地方,一架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飛機撞在五角大樓上。 後來我繼續告訴華盛頓的美國朋友,如果你們不改變一下處理國際事務的方法,建議他們自己也趕快搬離華盛頓。我說,在全世界都在學習美國的核心價值觀的時候,美國人最好能夠學會與全世界人相處。否則,等到核子武器很容易製造的時候,我擔心華盛頓遲早會被襲擊。 這只是一個例子,事實上,我很多對美國的批評甚至攻擊並不是沒有道理的,而且,讓我感覺到自己批評美國有道理的正是美國人自己。我以前就說過,我並不是學人,也不知道如何搞研究。我一下子到了那樣的頂級智庫是有點手忙腳亂的,加上我見人批評中國就跳起來反擊,結果,一開始並不順利,也不受美國人重視。可是,恰恰在我開始把心思放在如何找到美國的弊端和弱點並揭露、批評它後,美國人對我也開始刮目相看了。 就在要離開理事會時,竟然有好幾個研究機構包括海軍的研究機構邀請我加入他們的研究項目,這可是大出我的意料。可我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我一看研究報告就頭大,哪裡能夠參與一些重要的研究項目?可是人家美國人就偏偏要請我——才三十出頭,學歷沒有學歷,知識沒有知識,也就一喜歡觀察的憤青,人家美國人看重了我什麼? 原來他們看中的竟然是我那逢美必反的憤青性格,以及批判美國政治和政策的獨特角度,哈,他們竟然要出錢讓我攻擊他們,憤青當到這個份上,夫復何求?!
美國人對我另眼相看的原因,那就是我費盡心機,找出被他們忽視的弊端和弱點,對他們提出批評和攻擊。當時中美關係很緊張,雖然中美之間有學術交流也有高層和民間往來,但像我這種總是把眼睛盯住美國的各種缺點的憤青並不多,至少到美國這種高級研究智庫的就沒有幾個。而美國人也發現,在研究中國的時候,不能像以前一樣只注重高層和學術界、軍界的反映,也需要聽一下來自民間的聲音,包括來自憤青的叫囂。 那一段是很牛的,我參與各項研究項目的主要工作就是找到項目的漏洞,也是美國的各項政策和策略中的弱點和缺點,然後來一通冷嘲熱諷。想一想不可思議,前段時間,我自己出錢為中國辯護,現在美國人出錢請我來批評和攻擊他們。 當然我也不是一般的憤青,要批評美國,而且要批評得與眾不同,可不那麼容易,畢竟美國人好像從上到下都在批評自己的國家和政府。和美國人比起來,我顯然有他們無法企及的經歷和知識,這種經歷和知識在很多場合顯露出來。 記得1998年底,在美國國防部、情報部門、大西洋理事會和華盛頓大學(喬治華盛頓大學?)聯合舉辦的一場模擬戰爭遊戲中,我的意見讓美國軍事專家大吃一驚。這是一場模擬朝鮮突然出兵南韓,中美介入朝鮮半島的模擬戰爭。我當時分配的角色是南韓情報部的首長。由於對這種理論推演遊戲並不熟悉,我一開始比較被動,但很快就進入角色。 進入角色後,我馬上就發現設計這場模擬戰爭遊戲的美國人對中國很多方面的無知,以致在他們玩得正開心時,我不客氣地打斷他們,指出他們犯下的兩個致命錯誤,這兩個錯誤直接導致了他們整個遊戲的錯誤發展方向,最終使得這種嚴肅的模擬戰爭推演搞得真如一般的遊戲了。我的美國朋友聽得目瞪口呆,後來還派專家專門過來向我請教……(刪除54字) 美國人目瞪口呆的同時,我也突然清醒過來,我這個憤青在幹啥呢?在骨子裡我對美國是不滿的,嫉妒它比中國強大,比中國富有,(更不用說西方人那種根深蒂固地看不起中國人的德行)所以我才是一個憤青。批評美國,是我到美國後找到的為中國辯護的最好的辦法。可是,我不是剛剛到美國,我現在心裡已經慢慢明白了,我這樣批評美國並不是在為中國辯護,而是在幫助美國,為美國人民效勞呀…… 那時我在美國也呆了好長一段時間了,為了學好口語,每天晚上趴在電視機前從一個時事節目換到另一個時事節目,沒有時事節目了連脫口秀也不放過,看了這麼久的美國電視節目,再頑固的人也不能不承認:美國媒體上幾乎所有的時事節目都是批評美國的,不是批評美國政府,就是批評美國社會,或者其它什麼的,歌功頌德的只有政黨花錢買的競選廣告,沒有人看。 再追溯遠一點,美國兩百年的歷史,——以致資本主義兩百年的歷史,不是一直在這種批評中發展和前進?美國的制度有什麼了不起?從他第一次設立時候看,幾乎千瘡百孔,連奴隸制都無法廢除,可是,這個制度最大的優點就是允許來自民眾的批評和監督,這個制度本身也在批評和攻擊中不斷改進和完善自己。 顧准不是在多少年就發現了資本主義的這一特點?而我卻要等到多少年後飛到美國,住在那裡,到白宮附近的研究所上班,每晚坐在電視機前,才逐漸體悟到這個道理……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我逐漸意識到美國國富民強、社會和諧、政局穩定的根源,不是因為他們有飛機大炮和核子武器,不是他們政府控制媒體搞強力宣傳,也不是他們可以印刷美元,而是他們把批評這個武器交給了人民,交給了媒體,用批評來監督政府、當權者和各種利益集團,從而使美國的制度可以不斷完善,永遠不會過時,更不會無法與時俱進。 現在來促使美國更加強大和完善的人中又加了一個來自中國的憤青——楊恆均,呵呵,青年朋友不難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吧。在西方國家賺錢有很多方法,搞研究是賺得最少的,我之所以不選擇更賺錢的職業而在這裡批評和揭露美國,總以為是在維護中國,覺得很有意義,可哪裡想到,我這個憤青一直在為美國服務? 為美國人民服務,未嘗不可,可在骨子裡,我就一憤青,如果批評一個國家能夠讓它不斷改進,能夠讓它越來越強大,我沒有理由去批評美國,對不對?如果批評這個武器能夠讓一個國家強大,那我也應該批評中國而不是美國,對不對?
聽起來是不是特幼稚?哈——沒辦法,當時就這樣想的。現在寫下來,覺得邏輯簡單得有些可笑,其實人生並不複雜,支撐我們一生的道理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幾條,再說,這也是我如假包換的心路歷程,沒必要掩飾,也沒有必要添油加醋。 一旦意識到批評美國並不是在為中國辯護,而是在為美國人民做貢獻的時候,我也就失去了任何批評美國的興趣,畢竟這不是我心目中的祖國。再批評下去,不停幫他們找弱點,找缺點,敦促他們改正,靠,那中國不是要和美國差得越來越遠?在憤青眼裡,不遠萬里來到美國幫助他們建設和諧社會,才是漢奸行為呢。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也曾經獨自思索,我一聽到人家批評中國的任何事情就暴跳如雷,真是在維護祖國嗎?當時我心裡是不是真認為中國什麼都好,沒有必要改進了?或者是因為後來我出國了,看到了一些在國內看不到的,開闊了眼界,作了對比,才發現中國其實有很多值得批評,需要改進的。這種情況可以從兩個角度去解釋,第一是我以前在國內被洗腦了,對西方很仇視,這次在國外看到了一些好東西,想帶回國內;第二就是我在國外時被洗腦了,或者說精神被污染了,被弄得有些資產階級自由化了。 不管是哪一種解釋,事實是,到此時,我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知道讀我這篇文章的不僅僅是青年網友,也有一些老師、學者以及我的同輩人,他們中一定有一些人會冷笑着說,楊恆均,你丫的也太幼稚了,你親眼見證了1987和1989年,又親身經歷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貪污腐敗,你竟然直到1997年後思想才發生變化? 這裡我要坦白地承認,是的,比起很多靠讀了啟蒙的書就能夠從善如流的老師們,我真是慚愧得很,我有點愚笨,而且有中國農民的頑固,要接受新事物總需要眼見為實,可謂不見棺材不掉淚。雖然在大陸時,我也對醜惡現象發幾句牢騷,但在骨子裡,我不但不知道如何避免這些醜惡現象,而且我自己也和這些醜惡現象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很難讓我靠他人的幾本啟蒙讀物就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到了國外,到處流浪,再次回到大陸,加上讀了幾本書,我的思想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變化當然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對批評在政治和社會進步中作用的看法和認識。我認為西方思想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善於批判。資本主義最偉大的地方就是不限制對它自己的批判,兩百年的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也就是批判的歷史,越批判越改進,也越進步。在美國和西方國家,政治權威是所有批判對象中最大的目標,其他的最重要目標還包括所有的既得利益者。 當我在自己切身觀察中發現這種充斥在美國政界和社會各層的批判正是幫他們克服一個又一個危機,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專制國家無法逾越的困難時,我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中國的歷史和現實。 且不要說太遠的歷史,就拿1949年以後的歷史來說,凡是民眾和知識分子失去了批評當權者的能力的時候,就是我們民族遭受最大苦難之際。和年輕的網友說,我想就算我們拋開政治制度不提,僅僅從我們建國後的歷史看,大家不會不注意到,每一個民族災難降臨之前,其實都有微弱的批判的聲音,這種聲音總是被打壓下去之後,災難就接踵而至了。 有人說,現在情況和以前不同了。其實,歷史都是很相似的,在某些方面可能不同了,但在大多方面還是一樣的。當今的中國經濟發展迅速,人民生活改善很快,但是不是就沒有問題了?沒有值得批評和改進的地方?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中國還有太多的問題需要改進,而且有些大的弊端,如果不引起重視,中國遲早會重返歷史的怪圈,重蹈歷史的覆轍。什麼覆轍?我說不好,但可以告訴大家一點作為參考,中華兩千多年的歷史,很多時候都走在世界前列,也比世界其他地方富裕和繁榮,但一次又一次被打回到原點,而且每一次都伴隨着動盪、分裂和殘殺。以致到今天我們國家還是地球上發展最落後、人民生活水平最低、貧富差距最大、貪污腐敗最嚴重和人的尊嚴最不受重視、人權狀況最堪憂的地區之一! 中國在進步——從體制內到體制外,從外國到中國,我想沒有多少人比我更加感覺到這種進步的存在——我自己包括我的兄弟姐妹都是這種進步的受益人,我為此無數次在內心歡呼。可是這種進步是不是和歷史上屢次出現的那種短暫進步一樣,隨時會因為根子上的東西和積重難返的積弊而土崩瓦解,回到原形? 中國政治和社會問題之多之大,都是世界上其他地方無法看到的,也是我們歷史上不多見的,這樣的發展能持續多久?和諧社會能夠這樣維持嗎?利益集團真能夠用一手遮天的辦法取得長治久安? 愛國有很多方法,工人在搗騰中國製造,科學家在搞科研,士兵在準備打仗,間諜們在四處竊取科學技術和政經情報,學生們在認真讀書,海歸們一邊賺錢一邊把海外學到的科學技術傳播到祖國…… 至於我,我能夠想到的最好的報效祖國,熱愛國家的方法,就是發揮我之所長,批評它各種不足之處,揭露邪惡的東西……
常常有人問我,在網絡上寫文章,最讓你難過的是什麼?最讓你快樂的又是什麼?我說,最讓我難受的是我失去了一些朋友,而最讓我高興的則是我得到了更多的朋友。 ——我失去了一些老朋友,特別是那些還在體制內,在共和國各個要害部門工作的至今已經都在領導崗位上的老朋友。我失去他們是因為我的文章在他們看來太敏感、太危險。這讓我感到不爽,也感到很遺憾。 當然,這一不爽和遺憾與寫文章得到的“好處”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那好處是讓我最快樂的。自從寫文章後,我認識了更多的人,除了一些早就在我生活中出現但一致被我忽視的“小人物”外,還有大量的網絡朋友從虛擬的世界來到我現實的生活中。他們憤怒我的憤怒,希望着我的希望,也給了我最大的鼓勵。 順便說一下2007年初的一件事,當時在廣州和沙葉新老師聚會,我說,好久沒有看見沙老師的著作了。我還根據沙老師的豐富經歷、敏銳的觀察和風趣幽默的風格斷定,他如果寫長篇小說,一定很棒。沙老師透露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只是又嘆息道,時間太少了,還有很多東西要寫。 我很不以為然,我當然知道要想創作長篇小說,必須停下手頭其他的創作,完全沉入其中,不可能兼而得之(所以就連魯迅,也無法寫出真正的長篇小說,因為他要不停地寫一篇又一篇的雜文)。我當時就對沙老師說,你少寫點其他的,特別是博客文章,集中精力寫小說。我這樣說,是很希望像沙老師這樣的人能夠寫幾部反映當今現實的傳世之作。 我話音剛落,沙老師嘆道,那些小文章我確實沒有時間寫,可是……看看博客上網友的支持,總感到不能不寫…… 沙老師的話大概是這個意思,我當時還無法完全理解,因為我不但自己沒有親自開博客,而且也很少到其他人的博客去看。一個星期後,我上到沙葉新老師的博客,看到的是每一篇文章都有那麼多讀者在支持,每一篇都有那麼多網友熱情的留言——我理解了沙葉新老師的話。 當然我真正理解沙老師的心情卻是要等到後來我在和訊和網易博客逐漸凝聚了一批讀者之後。看到那麼多的讀者給我留言,表示理解和支持,我竟然有了幾個月前沙葉新老師講過的一模一樣的處境和心情:我的長篇小說《情報局長》已經拖延很久了,但我不會停止博文寫作,因為我的那麼多讀者…… 2007年要結束時,我想用一句最恰當的話總結我的博客,按說博客是一個人在網絡上的精神家園,但我想到的那句總結的話卻是:我的博客是為你而寫。 這個“你”就是我的網絡朋友們,我的信箱和電話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十幾條網友發來的信件和短信,更不用說博客上成千上萬的留言了。雖然我沒有時間一一回復他們的信件、短信和留言,但每次閱讀時,無論是批評還是表揚的,我都很開心,也很感動。 只是在閱讀有一種信件和信息時,我心中黯然傷神。那就是讀者也許不止一次在我博客上看到過的諸如:“楊老師,你還好吧?”“楊老師,你的博客沒有更新,擔心你出事。”“請注意安全哦?”“你沒有事吧?” ……,而那些從信箱和電話上發來的擔憂就更直白了。好多讀者看了我的文章或者發現我幾天沒有露面,就來信詢問我是否安全,是否已經出事了,希望我保護好自己。 為了安慰這些讀者,我總是輕描淡寫地回復兩句,其實心情卻很沉重的。有好幾個讀者還好奇地問:你怎麼還沒有出事? 也許就因為我還沒有“出事”,又有一些網友就來信問了:你整天寫這些文章,你難道不害怕嗎? 我害怕嗎?如果說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批評當權者和利益集團,不要說是在中國,就是在西方發達國家,也是要冒一定風險的,何況是在中國這種視批評如洪水猛獸,在共和國歷史上一度把批評者當成反革命抓去坐牢,喉嚨割斷裝上鋼管,甚至槍斃,或者讓他們無聲無息地消失的地方,我能不害怕嗎? 然而,我能克服這種害怕,那是因為在我內心,我一直堅信自己這樣暢所欲言不但不是在幹壞事,而且我是在為中國,為社會,為人民做我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我一眼看出來的弊端,而且是很容易能夠消除的弊端,我都閉口不說,我還是“憤青”嗎?我對得起生我養我的祖國嗎? 一個社會出現憤青不可怕,可怕的是出現一批批麻木不仁,不但不敢憤怒,而且連同情、愛和恨都不再能夠自由表達的社會。 我仍然是一名憤青,只是我已經知道該對什麼樣的事情表達憤怒;我仍然把愛國不但常常掛在口頭,而且也時時放在心裡,只是我認為自己更清楚什麼叫愛國,以及如何去愛國;我當然也知道害怕,只是,還有更讓我害怕的—— 我當然知道害怕,而且,我也感到最近一些地方的腐敗分子和某種“黑惡”勢力正漸漸逼近我。在這種“黑惡”勢力囂張的地方,一個普通小民如我是會分分鐘陷入困境甚至絕鏡的。更何況,我楊恆均一向放蕩不羈,我行我素,被我觸怒的“黑惡”勢力真要下手,可以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也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所以說,如果說自己不害怕是假的。 可是,在心底里,我相信無論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一定有更多理解我的,支持我的。中國需要一次新的思想解放,而這思想解放中最需要解放的就是當權者對於民眾的批評和輿論監督的成見和束縛。而且,我堅信,以胡溫為首的新一屆黨和國家領導人,一定會以更加寬容與和諧的態度來對待批評和監督,把政權和利益集團置放於人民的批評和監督之下。也只有這樣,我們的社會才能真正達到和諧,中國才能走出幾千年都無法走出的死胡同和可怕的怪圈。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沒有什麼好怕的,我也不必為自己的安危而擔心,但,我卻有了另外一種害怕——那就是那麼多體制內的朋友因為我寫文章而離開我,讓我感到害怕! 還有,我對那麼多網友為我的安全感到害怕而害怕!這些網友中有些竟然是年歲非常小的,這讓我愈益感到害怕,為我們的社會和青年而感到害怕! 我很想知道: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把那些害怕注入你們的血液?烙進了你們的大腦? 我只希望,以我的不怕,能夠幫我眾多的親愛的網友消除他們心中的害怕。 (全文完) 楊恆均 2008-1-27 於湖北隨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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