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室友是耶魯的藝術與建築學院的學生，一向勤奮刻苦，平時在建築學院的圖書館裡要泡到深夜才會回家，可是每逢星期一，她一定會在九點鐘之前到家，準時把電視機打開，然後津津有味地把一個小時的節目看完再背起書包回圖書館去。我也是一樣，每到星期一晚上，就把一切其他活動都取消，一定要在九點正時坐到電視機前。

所謂“真實秀”（reality show，又譯作“現實秀”）是現在最受觀眾歡迎的一種電視節目。顧名思義，這些節目的內容不是虛構的，也沒有預設的情節，而是“真實”的，不是編劇導演安排、有演員表演出來，而是由真正的人在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自由地行動。當然，他們所處的情境還是電視台所精心設計的，“真實秀”就是要看這些普通的人（當然，並不完全普通，他們的長相總是要比一般人有個性特點一些），如何對這些特殊的情境中做出自己的反應。

第一個在美國一炮打紅的真實秀，是幾年前第一次上映的《生存者》（"Survivor"）──電視台把二十多名男女撂在一個荒島上，島上要什麼沒什麼，住宿、食品、都得通過他們的辛苦勞動才能換來。然後每隔幾天，讓他們集體投票，把其中一人趕下荒島。最後只剩下兩人時，再讓以前所有已經被淘汰出局的人投票，選出一人得到一百萬美元的大獎。

一百萬美元──空間如此狹小，誘惑那麼巨大，可以想象這島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如何的錯綜複雜，充滿着各種緊張刺激的可能性──各種各樣的友誼與敵對、聯盟和背叛。荒島就像一個舞台，或是一個社會學實驗室，讓人性中的長處和缺點都暴露無疑。難怪這部電視節目成為有史以來最受矚目也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播放至今已經進入第三季。

在《生存者》的巨大成功之後，各大電視台慌忙效仿，各自推出自己的真實秀，有的非常乏味，有的則是純粹的低級趣味。比如也是福克斯電視台推出的《誘惑之島》，把四對伴侶請到一個風景優美的熱帶島嶼上，讓他們分離好幾個星期，中途不得與對方見面。在這幾個星期中，他們各人都要與十幾位由電視台精心挑選，各方面“條件極好”的異性約會。整個節目，就是為了看這些伴侶們的感情是否忠貞，看他們在節目的最後是願意仍與自己的伴侶斯守，還是見異思遷，決定與在節目中認識的“新歡”在一起。這個節目我從未看過，而且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慄，不敢相信竟會有人願意用這種荒謬而愚蠢的手段來考驗自己的伴侶對自己的感情。不過，這個節目居然也很受歡迎，現在已經準備進入“第二季”了。

回過頭來再說《喬．百萬富翁》吧。這部電視節目的吸引力怎麼會如此巨大呢？其實，它也應該屬於那種典型的“低級趣味”的節目。日後，如果有批評家要指責美國電視節目的庸俗不堪，肯定會拎出《喬．百萬富翁》這類的真實秀做例子，來證明美國文化的世風日下。不，已經有不少批評家這樣做了。不過，“真實秀”倒並不是美國土特產，它的原產地其實是在歐洲，比如《生存者》這個點子，就是法國的電視台先想到並且製作的，美國的電視台是看到它在歐洲引起轟動之後才效仿的。

《喬．百萬富翁》的情節大致是這樣的：福克斯電視台找到了一位高大英俊，但是每年只掙一萬九千美元年薪的建築工人艾文．馬里亞特，然後向二十名年輕漂亮的女郎謊稱，艾文是個富翁，剛剛得到五千萬美元的遺產，現在要從她們中間選一位，開始一段認真而浪漫的戀情。電視台把這些女郎們和艾文本人送到法國境內一個風景如畫的城堡內，在七個星期中，這二十名女郎對艾文各顯神通，希望得到他的青睞，而艾文周旋在她們之間，一個個地篩選淘汰她們，希望從她們中間挑選出一個真心喜歡他本人的女郎。在挑出最後的人選之後，他得向這位女郎公布真相──自己不是千萬富翁，而是個窮光蛋！看她做何反應，看他的選擇是否正確，看究竟是愛情還是金錢的力量更大。

節目吸引我的，是其中無時不有的現實與謊言的強烈反差以及這種情況造成的幽默效果。這實在是非常滑稽的場面。艾文並不是千萬富翁，他從來沒有在揮金如土的環境中生活過。對於一個喜歡吃漢堡包、天天穿着緊身牛仔褲和松垮T恤衫的普通男子來說，現在突然得一天到晚穿名貴的燕尾服，跳華爾茲舞、吃對他來說簡直難以下咽的魚子醬和其他法國人炮製出來的奇怪食品，興味闌珊地假裝着對葡萄酒有認識和見地──這裡面的喜劇性情節簡直多得難以形容。

一位很有名望的美國電視評論家指出，《喬．百萬富翁》最耐人尋味的一點，是它反映出來的美國中產階級對於富人生活的想象。對他們來說，似乎巨富都得住在法國的古堡中，有一名有英國（其實是澳大利亞）口音的老管家跟隨在身後。巨富就是每天不管什麼場合都穿着燕尾服、錚亮的皮鞋、天天上着名餐廳，吃一些常人叫不出名字來的複雜菜式，然後在城堡的大廳里翩翩起舞。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節目，它簡直是一個研究社會文化心理的寶庫。

不過，這也並不是我對這個節目着迷的唯一原因。

《喬．百萬富翁》越演到最後，節目製作人的本來意圖就越明顯──在二十名女郎中，一名名叫佐拉的棕發女郎，從其他拜金、虛榮而虛偽的女郎們中脫穎而出，成為了這部節目中唯一的正面人物。佐拉秀美而不張揚，熱愛大自然，害羞、不善於表達自己、不願意像其他的女郎一樣向艾文爭寵，遇到這種情況就悄然走開。一個人對這鏡頭時，她不諱言自己童年的貧苦，並承認艾文的金錢讓她對他有畏懼與戒備之心，讓她不願過多地推銷自己，因為她不願意偽裝成自己所不是的人。總之，這樣一個可人兒，簡直好得不像真的，讓人不由得懷疑“真實秀”中究竟有多少成分是“真實”的，而多少是經過製片人剪輯過後的“真實”。可是，不管怎樣，觀眾們還是不由得為佐拉捏一把汗，擔心她種種細膩微妙的優點會被美女環繞得暈頭轉向的艾文所忽略。

這種擔心當然是多餘的。佐拉過五關斬六將，總是能夠順利過關，以至於最後當艾文把鑽石戒指套在她手上宣布他選擇她時，我想沒有觀眾會太驚訝。而在艾文最後把一切向她和盤托出之後，她的反應也十分得體。她表示對於艾文這麼多星期以來對她的欺騙表示傷心與失望，但馬上還是表示，她願意給他另一個機會，與他在認識的路途上再共行一段。（看到這一幕，我想，一定有許多女性觀眾正在拿着手絹或者紙巾拭淚吧？）

最後，有情人排除萬難，終成眷屬，而驚人的消息還在後面：福克斯真的給了他們一百萬美元，讓艾文和佐拉成了真正的百萬富翁。節目的最後一幕，是美麗的佐拉幸福地笑着對鏡頭說：“我真的相信現實中有童話故事！”

我想，這也一定是我和室友每星期坐在電視前的主要原因之一：儘管知道它趣味低下，儘管知道節目中的“真實”被製片人們所操縱，我們仍被它吸引，因為它是我們現代的童話，儘管那灰姑娘的王子並不是什麼王子，而福克斯電視台的仙女角色也扮得十分蹩腳，我們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它所感動。

明天這個星期一，福克斯電視台會專訪佐拉和艾文，看看他們在節目結束之後的關係如何。你猜我和室友會一如既往地等在電視機前嗎？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