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楊小靜坐在太陽屋裡的藤椅上哭了一會,漸漸平靜下來,陷入了深思。這是她第一次跟吉姆爭吵,許多以前隱隱約約的感覺,現在也都清晰起來了。她發現從本質上講,吉姆跟她碰到的那些無知而自大的白人是一樣的,把前輩留下的資產,當成自己天生的優越。他們自私、冷酷、虛偽、傲慢、狹隘,對於來自貧窮國家的人,有一種骨子裡的輕蔑。他們可以高高在上地施捨,卻不能把她當成一個與自己平等的人。她所嫁的這個男人,可以對她很好,可以給她一切,就是不能給她尊重。他對待她,就象對待寵物狗一樣,他可以對你愛意深濃,卻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意志和決定。可是,她有她的自尊和人格,她不能允許別人,尤其是自己的丈夫,一個聲稱可以為她去做一切的人,蔑視自己。她一直扮演的,都是一個百依百順、溫柔體貼的小妻子,吉姆也對她疼愛有加。可當她提出了唯一的一個請求時,卻被他無情地拒絕了,而給出的理由,又是那樣的無恥和不近情理。他不在乎鄭衛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感受,他要保持的只有他自己的權威。這就是她所愛的人嗎?這就是她拋棄了一切嫁給他的那個人嗎?她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很假,很壓抑。她不知道經過這件事後,她還如何跟這個老男人朝夕相處。
她現在才想起鄭衛的種種好處。鄭衛雖然年少無知,不愛學習,可是他真誠、善良、單純、可愛。她開始跟着鄭衛的時候,只是一個子弟班的學生,什麼都沒有,他可從來沒有瞧不起自己。她剛到美國的那幾年,活得那麼落魄,他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難聽的話。那時候雖然沒有錢,也看不到前途,但卻輕鬆自然,想說什麼做什麼,從來不用顧忌。她跟鄭衛在一起,就象小孩子過家家,一會兒親親愛愛,一會兒吵吵鬧鬧,可是彼此信任,誰都沒有藏着什麼掖着什麼。而且他對自己是十二萬分的尊重,除了學習,任何事情都是她說了算。可是在自己的生活有了好轉,他的處境最艱難的時候,自己卻離開了他。就這樣,他也沒有為難自己,甚至沒有要自己一分錢。鄭衛是罵過她,可是她不是那種一碰就跳的蠢女人,她知道鄭衛是因愛生恨,覺得那是因為他在乎她,他忘不了她,所以才罵她。她一點都不記恨他,她仍然認為他是一個真摯的人,一個好人。象他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是這樣的下場,天理何在?公義何在?而對他下手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現任丈夫,自己又怎麼能夠坐視不管?
她突然覺得很累,很難受,沒有意思,這樣生活下去沒有意義。她知道吉姆,在他已然成功的事業方面,傲慢得近乎固執,絕不允許任何人干涉,不可能聽取她的任何意見。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離開這一切,為了自己的良心,也為了向鄭衛和其他的人證明,自己絕對沒有落井下石,她真的沒有做如此缺德的事。吉姆的確對自己很好,她也不是不留戀這裡的事業、愛情、地位,還有富裕的生活和光明的未來,可是她不能看着鄭衛倒了這麼大霉自己卻無動於衷。別人可以裝傻賣呆,她做不到,她實在沒有辦法那麼卑鄙。她還有一點理想主義,她還沒有泯滅良知,如果她在這個時刻拋棄了鄭衛,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也永遠瞧不起自己。她救不了鄭衛,可是她必須為鄭衛做點什麼,即使於事無補,即使自己必須做出犧牲!
她咬牙下了決心,到書房找到吉姆,他正在那裡讀着一本有關中國的歷史書。她對他說:“對不起,吉姆,打擾你了。也許從你的角度看,你是對的,你有你的職責。可是從我的角度看,我無法接受這件事。大衛對我來說,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是我的前夫。吉姆,對不起,我要離開你了,我明天將回中國。是大衛帶我來到了美國,現在我也隨他一起回去。”吉姆一驚,可是馬上冷靜下來,兩眼盯着她,冷冷地說:“你是在威脅我!”她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想微笑,卻又笑不出來,只能盡力保持平靜地說:“沒有,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麼樣一個人。你可以堅持你的決定,我也做出了我的決定。就是這樣。”他生氣地問:“你是想用你的決定來否決我的決定,對嗎?”她鎮靜地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允許別人改變你的意志的。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逾越的底線。我已經傷害過大衛一次了,我不能再一次傷害他。”吉姆憤怒地叫道:“這是我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她也不客氣喊道:“可是你是我的丈夫。我寧肯離婚,也不能允許我的丈夫做出這樣的事情!”吉姆氣得臉色鐵青,咬着牙冰冷地說道:“我也不可能允許你干涉我的工作。如果你堅持要走,那是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