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相

羽醇

　 　 近 來 朋 友 們 常 常 寄 來 網 上 相 冊 的 地 址 ， 點 進 去 ， 是 朋 友 新 添 的 寶 貝 兒 子 或 寶 貝 女 兒 。 一 個 個 粉 臂 藕 腿 ， 笑 靨 如 花 ， 不 把 爸 爸 媽 媽 看 得 直 酥 到 心 里 才 怪 。

　 　 如 今 的 新 科 父 母 在 忙 着 采 購 奶 瓶 尿 布 的 時 候 ， 總 不 忘 捎 帶 上 一 架 數 碼 相 機 。 數 碼 相 機 的 好 處 是 可 以 隨 時 隨 地 無 限 量 地 捕 捉 寶 貝 的 一 顰 一 笑 。 並 且 即 拍 即 現 ， 即 現 即 傳 ， 使 大 洋 兩 岸 的 至 愛 親 朋 可 以 在 第 一 時 間 目 擊 寶 寶 飛 速 的 成 長 。

　 　 這 一 代 的 小 朋 友 長 大 起 來 ， 大 概 人 人 都 會 有 幾 百 上 千 張 的 童 年 回 憶 存 在 磁 盤 里 吧 。

　 　 於 是 想 起 從 前 家 里 有 一 只 抽 屜 ， 專 門 存 放 我 小 時 候 的 照 片 。 裝 訂 成 冊 的 有 十 好 幾 本 ， 散 裝 的 更 是 不 計 其 數 。 相 冊 是 手 工 制 的 ， 有 些 象 現 在 追 求 返 朴 歸 真 效 果 的 那 一 種 ｓ ｃ ｒ ａ ｐ ｂ ｏ ｏ ｋ 。 那 時 候 倒 也 不 是 追 求 新 奇 ， 不 過 是 為 了 省 錢 。 從 前 的 人 錢 不 多 ， 可 多 的 是 時 間 ， 什 麼 都 可 以 自 己 來 做 。 雖 然 是 土 法 上 馬 ， 效 果 卻 也 不 差 。 說 起 來 ， 倒 是 比 美 國 中 產 階 級 的 Ｄ Ｉ Ｙ（Do It Yourself） 潮 流 領 先 了 幾 十 年 。

　 　 父 親 在 有 我 之 前 是 不 是 攝 影 愛 好 者 ， 這 個 我 不 大 清 楚 。 但 是 第 一 架 相 機 的 確 是 因 為 我 的 出 生 而 添 置 ， 正 如 我 的 陶 醉 於 奶 香 中 的 朋 友 們 。

　 　 從 這 些 大 量 的 照 片 上 看 ， 父 親 母 親 是 經 常 帶 着 我 出 游 的 。 人 民 公 園 ， 黃 浦 公 園 ， 豫 園 和 西 郊 公 園 是 幾 個 經 常 出 現 的 ｔ ｈ ｅ ｍ ｅ 。 可 惜 我 這 個 人 比 較 懵 懂 ， 關 於 這 些 出 游 的 事 情 全 記 不 得 了 。 記 得 住 的 ， 卻 是 出 游 回 來 之 後 發 生 的 事 。

　 　 入 夜 之 後 ， 窗 簾 拉 得 嚴 嚴 實 實 ， 燈 都 滅 了 ， 只 剩 下 一 盞 紅 色 的 小 燈 ， 屋 子 里 立 即 變 得 神 秘 。 我 和 母 親 坐 在 床 上 ， 父 親 在 床 前 鋪 陳 開 自 制 的 放 印 工 具 。 地 上 有 一 盆 顯 影 水 ， 一 盆 定 影 水 ， 一 盆 用 來 漂 洗 的 清 水 。 我 特 別 着 迷 相 紙 浸 泡 在 顯 影 水 里 ， 黑 白 的 影 像 一 點 點 浮 現 出 來 的 時 刻 ， 好 像 魔 術 。 因 此 喜 歡 拿 一 把 竹 夾 子 在 顯 影 水 里 搗 來 搗 去 。

　 　 有 時 候 父 親 把 三 合 板 制 的 放 大 儀 擺 弄 來 擺 弄 去 ， 老 長 時 間 也 不 放 一 張 相 紙 到 藥 水 里 。 我 和 母 親 就 玩 我 們 的 游 戲 。 黑 燈 瞎 火 的 ， 是 聽 故 事 的 好 時 候 。 母 親 有 時 候 也 唱 歌 給 我 聽 。 有 一 次 母 親 唱 的 是 《 聽 媽 媽 講 那 過 去 的 事 情 》 。 我 大 概 是 三 四 歲 的 樣 子 ， 第 一 次 聽 到 這 首 歌 。 聽 不 懂 歌 詞 ， 但 曲 調 讓 我 傷 心 。 於 是 在 黑 暗 中 大 哭 ， 邊 哭 邊 要 求 母 親 再 唱 。

　 　 然 後 ， 我 們 把 濕 漉 漉 的 照 片 貼 在 窗 玻 璃 上 。 窗 子 貼 滿 了 ， 就 貼 在 玻 璃 台 面 上 。 有 影 像 的 一 面 貼 着 玻 璃 ， 這 樣 子 照 片 干 了 以 後 表 面 會 光 滑 。

　 　 回 想 起 來 ， 這 些 夜 晚 應 該 是 發 生 在 星 期 六 。 因 為 第 二 天 早 上 醒 來 的 時 候 ， 父 親 母 親 總 是 在 身 邊 ， 並 沒 有 去 上 班 。 這 對 小 孩 子 來 說 是 多 麼 高 興 的 事 啊 。 我 們 一 起 把 照 片 從 窗 玻 璃 上 揭 下 來 。 屋 子 里 就 一 點 點 亮 起 來 ， 漸 漸 被 陽 光 鋪 滿 。 我 們 三 個 人 面 前 有 一 大 堆 松 蓬 蓬 的 黑 白 照 片 。 我 們 興 高 采 烈 地 看 。 這 是 我 關 於 快 樂 的 最 早 的 清 晰 記 憶 。

　 　 後 來 上 中 學 的 時 候 ， 認 識 了 未 來 的 先 生 。 他 到 家 里 來 玩 ， 我 們 一 本 正 經 地 坐 着 聊 天 兒 。 不 知 因 為 說 到 什 麼 話 題 ， 他 從 隨 身 的 皮 夾 里 拿 出 一 張 小 時 候 的 照 片 給 我 看 。 我 也 不 知 怎 樣 就 為 他 打 開 了 那 個 抽 屜 。 回 頭 要 好 女 友 問 起 ， 嘴 還 很 硬 — — 我 們 哪 里 在 談 朋 友 ， 純 聊 天 罷 了 。 現 在 想 起 ， 卻 原 來 竟 是 一 種 方 式 的 調 情 ， 只 是 兩 個 未 涉 世 事 的 少 年 “ 不 懂 經 ” 而 已 。

　 　 有 種 說 法 是 ， 如 果 異 性 之 間 能 相 視 五 秒 鍾 以 上 而 不 覺 得 尷 尬 ， 那 麼 兩 個 人 之 間 便 不 是 友 情 那 樣 地 簡 單 了 。 同 理 ， 如 果 異 性 之 間 能 夠 分 享 童 年 照 片 ， 不 但 不 覺 得 尷 尬 ， 而 且 看 得 津 津 有 味 ， 那 麼 彼 此 在 對 方 心 目 之 中 想 來 已 經 有 比 較 特 別 的 地 位 了 。

　 　 愛 上 一 個 人 ， 就 忍 不 住 地 要 引 他 （ 她 ） 走 到 自 己 的 世 界 里 ， 也 忍 不 住 地 到 他 （ 她 ） 的 世 界 里 去 探 奇 ， 恨 不 能 將 兩 個 世 界 並 作 了 一 個 。 在 愛 人 面 前 ， 人 們 有 一 種 裸 露 的 欲 望 。 身 體 ， 記 憶 或 其 他 種 種 隱 秘 。 我 們 蛻 去 成 穩 的 、 優 雅 的 、 高 傲 的 外 殼 ， 心 甘 情 願 地 變 得 ｖ ｕ ｌ ｎ ｅ ｒ ａ ｂ ｌ ｅ ， 讓 他 （ 她 ） 看 到 我 們 幼 稚 的 、 笨 拙 的 、 蹣 跚 學 步 的 傻 樣 子 。 如 果 在 看 着 這 些 陳 舊 照 片 的 時 候 ， 他 們 的 眼 睛 里 閃 出 疼 愛 和 憐 惜 的 光 來 ， 我 們 於 是 知 道 自 己 是 被 愛 着 的 了 。

　 　 前 不 久 去 夏 威 夷 旅 游 ， 被 先 生 拍 了 許 多 照 片 。 挑 出 幾 張 好 的 寄 回 家 里 去 。 忽 然 想 到 ， 從 前 我 是 父 親 的 專 職 模 特 ， 從 哪 一 天 起 ， 對 着 我 的 鏡 頭 便 握 在 另 一 個 男 人 手 里 了 ？ 西 式 婚 禮 上 ， 新 娘 與 父 親 跳 完 華 爾 茲 ， 便 被 交 到 新 郎 手 里 。 從 一 個 慈 愛 溫 暖 的 臂 彎 ， 到 一 個 年 輕 有 力 的 臂 彎 ， 象 征 一 種 成 長 和 交 托 。 有 時 候 這 種 成 長 和 交 托 ， 也 可 以 體 現 在 從 一 個 照 相 機 鏡 頭 到 另 一 個 照 相 機 鏡 頭 的 過 程 里 。 女 人 一 生 ， 如 果 始 終 有 一 只 關 注 着 自 己 的 照 相 機 鏡 頭 ， 而 鏡 頭 後 面 始 終 有 着 一 雙 呵 護 的 眼 睛 ， 那 也 該 是 很 有 福 份 的 了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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