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人 書

小人書是連環畫的俗稱。我最初接受的教育，就是從連環畫開始的。

記得是跟母親在山中的時候，好象是七十年代初吧。那時年齡還不算大，每次昏昏沉沉地睡醒過來，就沿着樓梯上的扶手往下走，腦子裡沒有任何思維，只覺得眼前的世界正在膨脹。

那時農場裡的一些幹部閒着無聊，喜歡搞些惡作劇。有一天，一個幹部要我端着半個小南瓜，靠在二樓的欄杆上，雙手向前平伸，托着南瓜。然後他往南瓜里倒了半瓶的墨水。這時，有個人正好經過樓下，我撐不住了，雙手一松，南瓜一下子砸在了樓下那人的頭上。

那人正是那個幹部的宿敵。他通過一個五歲小孩的手，玩了對手一把。借刀殺人之計，一直為洞明世事者所津津樂道。

做為獎賞，那個幹部帶我到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間裡，有一股很深沉的藥物與香料交雜的味道。他從床底下摸出了一本巴掌見方的小書，遞給我說：“這是一本連環畫，你看完了，別忘了還我。”

我拿着那本文革前出版，名叫《陳若霖斬皇子》的小人書，走上了這輩子信念上的不歸之路。福州話里，小人書叫“能囝居”。後來，因為文革前出版的小人書的紙張都泛黃了，我們便將小人書喚做“古書”。雖然只隔了十來年，但那泛黃的紙張，確是給我們帶來了時間如煙雲過眼向前推進的感覺。後來才知道，這陳若霖實有其人，他是福州長樂人，他斬了皇子後，便飄泊去了南洋。至於他斬的是哪個朝代的皇子，卻不得而知。反正看了後很過癮。事實上那段事應該是清朝的，但小人書上畫的卻是明朝的人物。

轉眼便到了七五年。大批宋江的時候，我看了幾本小人書，都是文革前的版本。印象最深的是《大名府》，厚厚的一小本，人物造型，栩栩如生，真讓人愛不釋手。因了這些小人書，我才把《水滸》讀了多遍。後來，只要是小人書，不管它的內容多枯燥，我都要細細翻閱，包括象《艷陽天》，《金光大道》等對大腦有巨大破壞性的作品。只要是漢字，我便喜歡。倘是繁體字，我便着迷。

七七年元旦時，我爹被開除公職。此後的日子，對我來說便是斬殺了。那天我走到父親的房間，他正仰躺在被窩中。他問我說，你今天為什麼不畫了？我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那天我正在臨摹朝鮮電影《看不見的前線》連環畫的封面，用的是B2的筆，光線有些錯亂。那時，炭素筆對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做素描時用炭素筆，可以用手或紙張來增減光線，但B2卻有些刻板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我對小人書的鐘情，絲絲入扣。有一段時間，為了要買小人書，我曾去揀過破爛。那時一斤廢鐵是四分錢，倘能揀上十斤，便有四毛錢的收入了。小孩是不注重面子的，不象長大後，為了一個面具，四處奔波，死去活來。那時我成了收購站的常客，但是這事我一直是瞞着父母的。我爹愛面子，我娘見了，肯定心疼。口袋裡有了幾毛錢，走在江湖上時，我心裡踏實。我至少可以用那幾毛錢買到我喜愛的三本小人書，比如《南征北戰》，《難忘的戰鬥》，《海霞》等。另外，逢上我心情高興的時候，我還可以騰出兩分錢來，大模大樣的去哪位老太太的攤子上，買上一個鹽醃橄欖，含在嘴上，慢慢品味，捨不得吞咽下去。

小人書的高潮是在八零年左右連環畫《三國演義》重版時掀起的。文革前版的“古書”共是六十四冊，但新版的卻只有四十八冊，有很多內容都被刪去了。那時我正在上初中，每天放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步去“新華書店”，看看有沒有新的《三國》小人書出來。倘有，馬上就買下。那時我已經結束了揀破爛的生涯，口袋裡也有了幾個閒錢。想起來，那些日子真是充實。

但老師跟家長們似乎都不想讓小孩多看小人書，他們害怕我們誤了正業，也就是上大學，去掙個能戴上一背子的面具。老師們經常在課堂上，沒收到把頭埋在課桌下的學生的小人書。其實，老師們在繳獲了小人書後，自己也要拿回家裡翻閱上幾遍的，算是補課。倘學生認罪的好，他們便將小人書還給他們，不然就要充公。所謂充公，也就是給他們的家屬拿去看的。

後來我自己為人師表時，從來沒有去掠奪學生們手裡的寵物。也有女生拿了男生寫給她們的情書，向我檢舉的，我當着她們的面就將那些清白的表露給撕毀了。學生無罪。有一位學生，平時作文寫得一塌糊塗，他給不少女生寫過情書，高考時作文成績便出奇的高，算是自學成才了。中國教育最大的迷失，便在於將中心從本應以培養學生個體創造的課堂，異變成以教師為權威的講台。學生們從小便被剝奪了自我設計與創造的機會。

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又恨不得再去誤人子弟，就象梁啓超在清華上第一節課時，朝着天花板翻着白眼說的：“啟超沒什麼學問，如今也有一些了。”

這些舊事，如果跟六，七年代出生的人說起來，還有夢在昨日的感覺。但要是跟八十年代後出世的人來說，可能恍惚如隔世。時間到底是將一個人推到高處呢，還是低處？對此我百思不解。倘若再給我三十多年的時間，我日漸衰弱的軀體，是以智慧為動力，還是以充滿假想的欲望為動力呢？科技的進展與風尚並驅前進(南無與時俱進)。小人書已屬於淘汰的事物了，但是，舊往的記憶卻仍在魂思夢牽着。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童年，回到少年，甚至於回到青年。雖然在穿透無奈的人生時，我也欣賞“菩薩慈悲淚如雨”之類的終及關懷，不過散漫的腳步，還得錯亂地向前跋涉。你可以活得渾渾噩噩，你也可以活得瀟瀟灑灑。其中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已。

儘管如此，如果我回老家時，倘能找到幾本小人書，我還是想跟我兒子聊聊小人書的妙處。這樣他可能更容易入睡，因為那玩藝對熱愛“奧特曼”等卡通的他來說，就象天書一般，而我的嘮叨，則可能是天花亂墜了。我的過去是個舊版本，開始有些泛黃了，只希望他的未來有個另外的版本。然後他可能會對我說：

“爹，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