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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五)
送交者: 夢子 2003年12月30日19:21:22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八 十


揚州的夏天,暖洋洋的,除了空氣有些沉悶之外,那城裡城外的綠色,又煥發了勃勃的生機。只是大街小巷裡,仍是十分的蕭條。城裡的百姓,似乎已經淡忘了兩個月前的血腥味了。凡經過揚州十日的人都清楚,活着是多麼的不容易。

劉不取此時已是阿德赫的貼身幕僚。他平時對滿洲人不卑不亢,這種性格,倒使得阿德赫對他敬重有加,對那簡文宅卻反而有些疏遠了。這是簡文宅所沒有想到的,因此心下里對劉不取不免有些忌恨。但他在臉上從來不表現出來。

這天,陽光很好,阿德赫與劉不取帶了一隊清兵,一齊驅馬到了長江邊上。阿德赫望着那東逝的茫茫江水,感慨萬千,道:“劉先生不知,我當初投身軍旅之前,只是烏蘇里江邊的一個靠打魚跟打獵為生的年輕人。後來太祖努兒哈赤來了,他告訴我們說,只要跟着他走,就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於是我想都沒想就跟他走了,在二十多年的征戰中,我視死如歸,身經百戰,才創下了今天的榮譽與地位。如今看到這長江,倒是有些想家了。”

劉不取笑道:“都統大人,我們漢人也講大武,但象前些日子,我大清軍隊在揚州城裡的作為,史書上是必然要留一筆的。我們漢人不太會打仗,卻會算帳。這筆帳真的要算起來,幾百年下去,只怕都不得安穩。”

阿德赫怔了一下,笑道:“這些過往之事,不說也罷。劉先生,你現在倒是給我獻個計策,咱們如何過江去?”劉不取笑道:“這事多爾袞親王自有妙計,何須都統大人操這閒心?到時咱們只要第一個衝進南京城,這功勞不就是大人你的嗎?大人既然已經進入中原,這種揀便宜的事,免不了是要學學的。”阿德赫聽了,哈哈大笑。

劉不取道:“我現在擔心的倒不是如何過江,而是如何收拾江南的殘局的事。江南雖說大都是文人與商人,看似懦弱,但他們脾氣一倔起來,也是很難對付的。就象以前的東林黨人,寧願被砍頭,也不願意屈服。因此過江之後,還是採用懷柔政策,收服民心為上。江南民心一定,天下定矣!”

阿德赫道:“聽說不久朝廷就要派洪承疇大人過來,經略江南。”

劉不取點點頭道:“朝廷能用洪大人來經略江南,算是很有眼光之舉。以漢制漢,尚不至於使矛盾衝突擴大。倘能維持江南的繁榮,用於治理國家,那麼大清國入關後前十年的財力,便大抵可以彌補流寇劫餘之後的潦倒了。”阿德赫笑道:“先生之論,真是高見!”

兩人沿着江邊走着,只見對面一隊滿洲騎兵奔馳過來。那些清兵見到阿德赫,慌忙都下馬行禮。阿德赫問道:“今天你等收集到幾條船了?”為首的清兵將領道:“稟都統大人,只弄到兩條小漁船。”阿德赫怒道:“廢物!要這樣下去,大軍什麼時候才能過江?!”那將領道:“江面上那些船一見到我們,都駛到江中去了,直拿他們沒辦法。”

劉不取道:“都統大人,北人不擅於水性。今後不如讓漢軍來巡江,由我來統領。我可以精選一些擅長水性者,到江中截船。”阿德赫喜道:“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先生了。”

這時,只見江中有一條船駛近岸來,船上一男一女,大老遠地便喊道:“眾位客官,要過江嗎?”那滿洲將軍見了,便拔出刀來,大聲用漢話喊道:“船,船,靠岸,靠岸!”劉不取見了,嘆了口氣,他下得馬來,要那滿洲將軍退到一邊,隨即走到岸邊,朝船上那兩人拱了拱手,笑道:“老鄉,我們不想過江,我們能買下你的船嗎?”

船上兩人交頭結耳地說了幾句,那女的笑道:“賣船可以,你們下來看看貨色吧。到時再討價還價。”那滿洲將軍一見船靠了岸,便跳了上去。劉不取忙用滿語喊了聲小心,卻見那男的已一竹篙將船撐離開了岸。阿德赫見了,從一個兵士手中拿過弓箭,覷着那男船夫親切了,一箭射去。那船夫一個跟斗栽入水中。這時,只見那女人手起刀落,喀嚓一下,便將那滿洲將軍的腦袋,砍進水中。

那女人朝水中喊道:“沒心肝,你沒事罷?”那男的從水面上探出頭來,抹了一把臉,手裡拿着一枝箭道:“本來想做筆大買賣,差點還虧了。方才那岸邊的年輕人看起來象個漢奸,只可惜他沒有上船來。”

兩人正是“夫妻肺片”。他們一下子就將船撐出了幾十丈。沒心肝道:“爛肺泡,你快去燒水,我得馬上將這人開剝了,不然血一涼,那內臟便不好吃了。”

沒心肝將那滿洲將軍開膛破肚了,將腸子都扔到了江里。阿德赫望着江面發了一會呆。劉不取道:“都統大人,他們定然是江湖上的人物。這江面上最讓人頭疼的,可能還不是南朝的官兵,而是‘松江幫’他們的勢力,遍布從安慶到長江口,幫中人個個精通水性。為首的是個叫‘酸辣湯’湯六的,以前我也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方才那對男女,想來跟他是一夥的。要是我們能將他們收攏過來,這長江天險,便不在話下了。這事容我慢慢做來。”

半月之後,清軍開始渡江,向南攻擊。此前劉不取曾幾次派人,以阿德赫的名義去跟湯六暗中聯絡,但去的人沒有一個回來的。

那天,忽然有幾十艘大船從上流沿着江北岸飄流而下,浩浩蕩蕩的。在這之前,阿德赫已接到邸報,說洪承疇將要到揚州來,然後從江陰渡江,他的行營,到時將進駐鎮江。阿德赫與簡文宅早早便安排了儀仗跟行轅,在江邊候着。而劉不取卻稱病不起。他讓阿奇給他準備了一大桶熱水,然後溫了一壺酒,在軍帳中歇着。

他一邊泡澡,一邊思緒萬千。

自他南下以來,才一年多時間,局勢的變化,真可謂翻天覆地。他曾經見過洪承疇兩次,一次是在他父親劉心水任遼東主簿時,那時他才十二歲,眼中的洪承疇就象是個經世救國的英雄一般。另一次是在京中時,洪承疇到他家來過,與他父親暢談通宵,隨後洪承疇便去了遼東,主持軍務。那年秋天時,他的父親正好謝世了。

他在熱水中浸泡着,只覺得自己的感情,已經變得越來越淡漠了。以前支撐着自己的濟世信念,正象蒸騰的霧氣般溶解散發了。現在他必須花上一些時間去排遣這種痛苦。

這時,門外的衛士突然匆匆闖了進來,朝他打了個千道:“劉先生,洪大人親自來看你了!”

劉不取吃了一驚,慌忙從木桶中走出來,阿奇給他擦幹了身子。他忙亂地穿上衣服,辯子也沒結打,便匆忙想要迎到帳外去。那洪承疇卻已大步走了進來。

洪承疇身形高瘦,精神矍爍。洪承疇環顧了一下帳帷,笑道:“賢侄,你想躲開我,是不是怕我將你一軍,讓你在江南替我開路啊?!我今天偏是要找上門來!看你能躲到哪裡去?!”他看着帳外道:“賢侄,你來看看,還有誰來了?可別嚇着了你!”

劉不取朝他身後一看,只見一個長身的中年漢子,面白微須,手裡打着一把摺扇,慢慢走了進來。劉不取見了,呆了半晌,突然間覺得胸中的豪氣,都化做了酸淚。

進來的那人便是當初推薦他上閩中去做教授的周修涵。他的到來完全出乎劉不取的意外,自從去年在北京與他別後,後來又在周家莊聽說他已殉難的消息,劉不取差不多已經將他給忘了。他還記得他臨走時,周修涵跟他說道:“賢侄,我家三弟就交給你了。你要將他調教成忠孝仁武的人。”

此時,周修涵執住他的手,問道:“賢侄,沒想到我們還能見上面!我們一家可好?修流呢?”

劉不取當真是欲哭無淚了,他覺得,這次自己選擇投靠滿洲人,可能是個極大的錯誤,因為這時他從周修涵的身上,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卑微。選擇也許只是一念之差,但他很有可能抹殺一個人一生的人格完整,難道選擇投降真的都是在以天下為己任嗎?或許僅僅是因為不太甘心倉促離開這個世界,拋開那些曾經擁有與還不曾擁有的東西?!

他於是尷尬地問周修涵道:“周先生,道路傳言,你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嗎?”周修涵嘆息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我的確是死過不只一次了。後來還是滿洲人救了我。患難之中,又得遇了洪先生,我們長談過幾次之後,便不能不欽佩他的為人了。賢侄,我爹爹可好?”劉不取簡單說了一下他們一家的情況,周修涵當即望着南邊,跪了下來,嚎啕大哭。

洪承疇嘆了口氣,跟周修涵道:“子深,這便是氣數!節公後半生落得如此悲慘,你說我前明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如今往後,大家只有戮力殺賊了!”

過了兩天,上游蕪湖方面傳來捷報,清軍船隊在江面上擊潰了南明船隊,黃得功戰死,清軍隨即在蕪湖登岸,隨後沿着長江,向南京方向攻擊前進。那弘光皇帝卻不知去向了,有傳言說是已被清兵擒獲。洪承疇聽到這消息,笑謂劉不取跟周修涵道:“南明有這等昏庸皇帝,豈能不敗?!盡忠於這種人,會有什麼好結果?!”

洪承疇帶了阿德赫的一眾數千軍馬,幾百艘的大小船隻,從江陰進發,向鎮江駛去。洪承疇下了道命令,清兵上岸之後,須得秋毫無犯,否則以軍法論處。

清兵在駛近南岸時,遇到了“松江幫”的抵抗。但“松江幫”雖然擅長水性,在大規模作戰時卻缺乏經驗,很多人都被清兵流蝗般的箭雨射殺在船上,最後剩下的一些人,只好棄船潛水逃走了。那些南明官軍,更是聞風而逃。不到一日,江上便不再有有力的抵抗力量了。

劉不取跟周修流,洪承疇在同一艘船上,三人站在船頭,望着茫茫江水,各是一番心思。周修涵問劉不取道:“賢侄,過江之後,你最想見的人是誰?”劉不取笑道:“不怕先生笑話,便是你的妹子周菊。當初我離開周家莊時,節公已將她許配給我了,只是不知她眼下流落何方?我對她終身難忘!”周修涵愣了一下道:“我這妹子脾氣可是犟得很,她可是外柔中剛的。”劉不取笑道:“我就喜歡有剛性的女子。”周修涵聽出了他的話意,便不再言語。當初他要將女兒許配給劉不取,卻被他婉拒了,這事他雖不太認真,但現下聽了劉不取的話,想起京城陷落於李闖時上吊自盡的女兒,心下不免有些淒涼。

劉不取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便道:“周先生,你最想見的人又是誰?”周修涵道:“我想見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不知我的弟弟修流現在怎樣了?”劉不取道:“修流可是條漢子。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他的那股犟脾氣,只怕要給我們添些麻煩!”

周修涵望着遠方道:“待到江南平略的時候,我想帶他一起回家耕田去,好好陪着老父的亡靈,再讀些書,寫些筆記。”劉不取聽了,心裡暗笑道:“文人的心境,其實都是一樣的。既然一個個都想過清靜的日子,那麼當初又為何拼命地往熱鬧處擠呢?!擠來擠去,到頭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他看了眼洪承疇,卻見他早已是淚眼迷離了。此時三人的心事,都顯得異常的沉重。只有一泓江水,靜靜地向東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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