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的江南姑蘇城,春光如畫。正是清明時節,大路上掃墓踏青的人們絡繹不絕。姑娘們都換了亮麗的春衫,再原本就誘人的春色中又添了一道道風景。
人流中,一個年輕俊美的青年獨自不緊不慢地走着,四下張望,不時在姑娘身上多看幾眼。這時,前方一個獨行少女的背影吸引了他,他不由貼近過去。
燕處超此時也在人流中。她實在無法抵抗春天的誘惑,換掉常年穿的男裝,換上一套漂亮的花衫裙,也過一回當回女孩子的癮。看到別人都是或闔家老小,或三五成群,或成雙成對,她不由覺得有點孤單。想到當年在赤蜂嶺李飛天門下時的那個春天,和師兄華一清攜手同游杜鵑山坡的情景,一絲溫柔羞澀的笑容浮現在她唇角,她的眼裡也流露出似水柔情。
“小姐,怎麼一個人出來遊玩嗎?”突然有人在她身後低聲說,嚇了她一跳。居然有人如此接近她她還沒察覺,一定是方才想華哥太投入了。
處超頭也不回,只加快腳步。不料那人緊隨其後,繼續說:“姑娘你看,我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多孤單,還是我們結伴同遊好不好?”
處超並不停,只是說:“我一個人孤單不孤單,關你什麼事?我喜歡一個人清靜點。”
“當然關我的事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不是嗎?”
處超覺得好氣又好笑,不由搶白他:“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說話間她又加快步子,幾乎是一路小跑了。
不料對方還緊跟着:“小姐,話不能這麼說,有道是: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他居然絲毫不氣喘。
燕處超明白,這可不是一般小無賴,出口就是詩經,文采還不錯。可是自己總不至於一路跟他對詩對下去吧。正想脫身之法時,他竟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處超用力一甩,竟然沒有甩脫,自己的身子反被帶得轉過來。她不由一驚,莫非他是習武的人?一般人,不會有這般力氣的。
這下,她不得不面對這個人了,她抬起頭,看到他那張臉。
第一時間,燕處超就本能地低下頭,原因只有一個,她感覺到眩目。與此同時,她聽到從那個男人喉嚨里發出的若有似無的一聲輕笑,得意而曖昧。
處超吸了口氣,第二次抬起頭,又一次盯住那張漂亮絕頂的臉。這次,有了準備,她肆無忌憚地豪不迴避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唇邊得意的笑容有幾分尷尬地僵持住,才收回目光,四下看看說:“公子,這大庭廣眾的,拉拉扯扯不好吧。”
“不拉住你,你就跑起來了。”他笑了:“小生姓李名環,不是本地人。聽小姐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吧?我見小姐模樣可人,又文采出眾,真有相見恨晚之意。不過也不晚,一回生,二回熟,我們結伴同遊可好?你看人家成雙成對的,你就不孤單嗎? ”
處超看着他,確切說,看着他的眼睛。對,他的眼睛不尋常。他此時在笑,帶幾分得意幾分壞。可是他的眼睛裡,仿佛有兩塊千年不化的寒冰,那寒氣在這個明媚的春日裡,在他曖昧的笑容里,依舊無法被掩飾。
處超腦子飛轉,想脫身之法。用武功,不好,大庭廣眾的,她也沒搞清對方底細,太魯莽。可是不用武功,看來他會糾纏不休下去。正在這時,她看到遠處來了一隊轎子,有了主意。
處超眼睛一轉,故作害羞一樣低了頭:“公子真要和我同游就快放手。”
李環問:“為什麼?”
“公子,我家人的轎子趕上來了,要是叫他們看到你我這樣,我明天可就出不來了。家裡人明天去寒山寺上香,我藉故不去,公子若真心想和我交往,就明天在虎丘等我。” 說完,她低頭嬌羞地一笑。
李環鬆開手:“明天我一定去。”原本以為是個不好對付的丫頭,卻原來看到自己這張漂亮面孔後,照樣折服了。一絲得意的笑容浮現在他臉上。
看他走開了,處超撇撇嘴:“虎丘?我早去過了,你明天自己做長脖子老等吧。”
二
走入雅景小築客店時,燕處超已經化妝更衣成,又變回到早上出門的那個年輕男子,嚴公子了。
一個熟悉的背影依在櫃檯前,燕處超心想,不會這麼巧吧,這個李公子也住在雅景小築?
“嚴公子回來了?今天哪裡玩去了?” 夥計上前打招呼。
櫃檯前的人循聲回頭,果然就是他,李環。處超有點擔心他看出什麼破綻,不料那個傢伙只是對她漫不經心掃了一眼,根本不拿正眼看。她明白了,天下的男人看來他根本都不放眼裡。自己着男裝,根本不會引起他的興趣多看第二眼。處超放了心。
這時只聽櫃檯後掌柜問:“這位公子來蘇州玩?還是做生意?”
李環一笑:“做筆大生意。要說還和你們老闆有關呢。”
掌柜忙說:“您認得老闆?要不要夥計通報一下?”
李環懶懶地說:“不必麻煩了,反正我改天會去當面拜見唐老前輩的。今天我累了,趕快找個屋子給我吧。”
掌柜對夥計說:“小二,把聽雨軒給李公子準備上。”
處超心裡一動,她住的觀雲閣就在聽雨軒隔壁。其實從她一入住,她就把這個地方研究了一番,用行話說,踩點兒。
這個客店是城裡很高檔的一家,客店地點好,客房的設施好,飯菜也好,這都沒得說。就說客房的名字,也不象一般店家叫什麼甲乙丙丁號那麼隨便,而是很附庸風雅,起了什麼聽雨軒,觀雲閣,賞雪亭,聆風堂之類的雅號。
再說這個這個店的東家唐榮,一般人只知他是蘇州富豪。可是道上的朋友沒有不知道的,他在武林有很深背景。唐榮曾是上一代殺手之王,曾經擁有天下第二名劍銀電劍。唐榮收山前最後一役是十多年前了,他遭遇當時的武當四大弟子,現在已是武當四長老的討伐,大敗而歸。四大弟子沒有殺他,只是要求他從此金盆洗手。唐榮自那以後也的確退出江湖。雖然他做過殺手,不過一來因為他是四大弟子放過的人,二來他依舊武功高強,三來他幹活漂亮從不留把柄,別人不能也不敢把他怎麼樣。時間長了,幾乎沒人再提殺手唐榮,大家更覺得他是個富商罷了。
進了觀雲閣,只見銅盆里已打好熱水,雪白的手巾搭在一旁,桌子上已然擺了一個蘭花細瓷帶蓋的茶碗,想必一碗香茶才剛剛沏好。這店裡的服務倒真周到,不用客人吩咐,已經都替你準備好了。
一會到了晚飯口上,店小二拍門送進菜單。處超叫了一份糖醋桂魚,一個清炒筍尖,一盅桂花酒,美餐了一頓。
天黑了,處超點上油燈,在燈下看看隨身帶的書。此時外面街上還很熱鬧,買賣還沒散。處超明白,就是真有什麼事,也不會現在發生,時間還早了點。
熬了一個多時辰後,燕處超收好書,換上一身黑色衣服,倒在床上。仔細聆聽,街上已很安靜了。
處超閉上眼睛養神,但她睡不着,隱隱得覺得今夜會發生什麼事情。李環的那漂亮絕倫的面孔,特別是那雙寒氣逼人的眼睛總不停在她眼前晃,他的來歷她猜到一些,直覺告訴她,他到這雅景小築絕不是作為一般客人來的。而他的張揚,也絕不會讓這家店的主人唐榮視而不見。
漸漸外面安靜到了沉寂,連草叢裡的蟲鳴都隱隱可聞。這是遠處傳來更鼓,已是子夜。
突然,處超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來人功夫不低,步伐輕靈卻不飄忽,步子直衝這邊而來,在聽雨軒外止住。
處超從特意留了一個小縫的窗子向外看,就正看到一道銀光在聽雨軒窗前一閃,空氣中有一種裂帛般的聲音,緊接着窗前那個人毫無聲息就倒下去了。
隔壁聽雨軒的窗子開了,只見李環躍出來,挾起倒地的人就走。
處超小心地開窗,悄然跟上去。
李環把那人往一個大宅子門口一放,就走了。處超先從遠處看到宅門口兩側高懸的燈籠上書着大大的唐字,隨後看四下無人,近前附身看看那個人。
人已經死了。他頭部左太陽穴處流出一縷鮮血,映在他慘白的臉上。
“劍穿太陽?!” 傳說中的這個場面此時終於出現在燕處超眼前。
看來,這虎丘之約,還不得不去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