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時候，他開始了初戀，對象是幼兒園裡的老師。老師的形象早就忘了，連這樣一件事情，好像也是比他大一點的姐姐提起來的。那次回國，姐姐突然問他：
還記得幼兒園的溫老師嗎？
他搖搖頭。
姐姐笑了。
你當時可是很喜歡她的，每天上幼兒園前，都要穿着乾淨整齊的衣裳，嘴裡還念叨着：
溫老師喜歡乾淨的小朋友。
看着姐姐說話的樣子，他不禁笑起來。
溫老師長得什麼樣子啊？
姐姐撫弄着頭髮。
留着長頭髮，喜歡穿裙子，不是很漂亮。
他用手撫弄着牛仔褲上的布紋，想要回憶，卻發現無從回憶。

能夠從記憶里找出來的初戀，是初中時的語文課代表。也不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有一口黃牙，頭髮倒是很長，兩條馬尾巴垂在胸前，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辮子在空氣里畫着圈。
初中畢業，女孩就輟學了。他上了高中，又有了新的暗戀對象，那個女孩在記憶里漸漸淡了。多年以前曾經想起過她，名字都已經不確定了，那兩條辮子倒是記得。
高中時喜歡的那一個是他的同桌，樣子很秀氣，白皙的皮膚，微微上翹的嘴角，梳一個馬尾，看他的時候，總是很驕傲的噘着嘴巴。
那個時候，他的成績並不好，雖然長得風采翩翩，卻毫無用武之地。
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長得好，仍然成不了眾人矚目的明星。
那個女孩幾乎沒有正眼和他說過話。他也就把心裡的那份喜歡自動放棄了。過了很多年，一次回國，在商場買東西，一個虎背熊腰的女人在身後拍拍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想了半天，才把眼前的女人和當初那個驕傲的女孩生硬的重疊在一起。他支吾了半天，找個藉口匆忙逃脫了。走了很遠的路，仍然感覺那一張猩紅的嘴巴朝他湊過來。
他決定徹底否認這次暗戀。

二十一歲的時候，他有了第一次戀愛，甜蜜了半個月，換來了無比慘痛的幾年，甚至是一生。
一次醉酒，他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結果有了孩子，然後無奈的進了婚姻，開始了無休止的吵鬧。
一直到現在，他聽到她的聲音，都恨不得躲到沙漠裡去做苦役。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有過肌膚相親的女人，會讓你對她產生一種恐懼。
而這種恐懼，影響了他對婚姻的認知。

離婚以後，他又遇到了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長相甜美，溫柔可人，他寂寞的心靈需要撫慰，很快就陷了進去。
沒想到，夢總是容易醒來。他還沒有體味到甜蜜，就被撕碎的現實沖昏了頭腦。艱難的生活奔波之餘，面對無休的抱怨，他的心冷了。
他覺得自己不再相信愛情。
雖然看過很多書，雖然從書裡讀到太多的愛情。
他對自己的愛情絕望了。

後來，孤身在國外奮鬥，他遇到了很多女人，迎面走過去，很快又抽身而退。

內心深處仍然是渴望婚姻的，卻沒有人能讓他真正動情。
哪怕是遇到她。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人。他沉醉在她的青春里，心裡卻格外清醒。她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她。
他們只是寂寞中彼此需要的木炭，而不是一生一世的相濡以沫。
女人最終走了，選擇了和她同樣年輕的生命。他沒有太多悲傷，也沒有無望。這是他的世界裡，早就塑造好的結果。
他無力抗拒，也無法抗拒。
他想，自己的一生，婚姻兩個字，已經要永遠的摒棄了。
他想，遊戲人生，也是一種生活態度。
他想這樣去做，卻邁布開腳步。
幾十年的傳統教育，他的心不屬於這樣一個空間，他的靈魂也不屬於。

歲月就這樣過去了。
像水一樣，流過無痕。有天早上醒來，站在鏡子前，他看到耳朵後面有了幾根白髮，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年到四十。
四十歲。
人生過了一半。事業卓有成就，人生卻是失敗的。
回到家裡，沒有溫暖的笑臉，沒有香噴噴的晚餐。
而那些露水情緣，只是男人與女人的索取，沒有溫情。
他渴望溫情。

其實也有很多女人向他提到過結婚，他卻是不願的。說不出為什麼，只是沒有那種感覺。
他想，那種感覺，應該是從心底深處流露出來的。要牽住一個人的手，和她走到老。而不是寂寞的晚上，要的片斷。

一日去寺院，站在佛前，他虔誠地說了一句。
佛，都說你是萬能的，請你賜給我一份我想要的真情吧。
佛沒有說話。
他回到家裡，打開電腦，漫無聊耐地進了聊天室。
她的手指受了傷，無法工作，鬼使神差地進了那間聊天室。
那是她二十五歲的生命里第一次進聊天室，剛剛進去，就遇見了他。
有沒有優秀人士在此說話？
她問。
他覺得可笑，諷刺地說了一句。
何為優秀？
坦誠。
她似乎並不想和他多說話，簡潔地回了一句。
他不以為然。
如果是坦誠地笨蛋呢？
她笑了。
你是嗎？
他慌忙解釋。
我不是，你是嗎？
她看着屏幕上的字，笑了起來。
我是笨蛋的坦誠。
他讀來讀去，覺得自己被繞進去了，非要和她說個清楚。
兩個人就這樣說到一起去了。
一個月以後，他回到家鄉，見到了她。
第二天，他們舉行了婚禮。
他在婚禮上說：
別人都說婚姻是圍城，我們今天走了進來，把鑰匙融化掉了。
她的手在他的手心裡，微微抖動着，眼睛裡泛起了幸福的淚花。
從他們遇到的那一刻起，他覺得她就是他要娶的人，心裡第一次泛起要結婚的強烈願望。雖然不知道她是否美麗，他仍然強烈地想要娶她。
他是幸運的。她不僅美麗動人，善良溫婉，而且才華橫溢。
他在她的溫柔里，逐漸改變多年單身生活養成的壞脾氣。
她面對這個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內心竟然充滿了母愛的情愫。只想摟着他，看他在自己的臂彎里熟睡的樣子。

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
這可能就是相濡以沫的感覺吧。他常常想。
一日，她在廚房做飯，他在電腦前工作，突然間看到她的新作。
相濡以沫。
這四個字，是他經常在心裡想着的，原來她也在想。
吃飯的時候，他笑着問她。
大才女，問你一個問題，相濡以沫的意思是什麼？
她笑着不說話，他湊過去，撫弄着她滿頭緞子般的長髮。
她抬頭看着他，給他夾了一箸菜，餵他吃了。
這就是相濡以沫。
他呵呵笑起來。

相濡以沫，其實是平凡的。愛的世界裡，偉大的片刻自然充滿魅力，平淡的分分秒秒里所蘊含的情卻是珍貴的。
就好像不得不分開的日日夜夜，她半夜打過來的越洋電話，並不是真的想說些什麼，就是在寂寞的晚上，聽聽他的聲音，或者在他耳邊痛哭一場，傾訴內心的思念。
而他呢？
忙碌之餘，總是牽掛着她。結婚以後，他的生命好像有了一個基點，無論如何旋轉，她都在不遠的地方，朝他微笑。

他想，剩下的年華里，有了這份相濡以沫，人生已經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