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西雅圖

馨香剛剛從紐約回到西雅圖，從機場取了車回家。天色正黃昏，華燈初上，周末度假歸來的車水馬龍襯得這個安靜的城市格外溫馨。絲絲細雨飄到車窗上，馨香調高CD音量，讓王菲的靡靡之音帶走心底濕漉漉的寂寥。恍惚中有一雙手溫柔拭去熱淚，雖然知道只是剛剛離開衛的錯覺，馨香還是一陣輕鬆，已經好久沒有流淚了。

七年前的馨香是多麼善於流淚，可以為一段小說中的故事哭上幾個小時。也常常會露出青澀的笑，就像第一次見到衛時的樣子。衛是馨香公司的客戶，那天晚餐時衛的灰色襯衣的紐扣一絲不苟地繫到領口，象他這個人一樣，整潔，不苟言笑。衛談吐老練，鏡片後投出的目光堅定而不失溫柔，使得馨香有一絲慌亂。他們交談不多，馨香運用了一個矜持的女孩子的狡黠，探聽出衛已經成家立室。這個大自己七歲的男人，象一個謎，讓馨香從第一次見面起就崇拜和心疼，帶着恨不相逢未娶時的遺憾。

衛歌唱得很好，也喜歡運動，可是在馨香的眼裡，總有那麼一點的疑惑，疑惑衛的內心是虛弱的禁欲主義者，就像中世紀的天主教徒。他追趕潮流色藝雙全，他夜半不歸流連於燈紅酒綠，他適時綻放成熟男士的格式化笑容，但聽起來並不開懷，他在酒後也保持清教徒式的嚴謹談吐和堅定目光，從不騷擾女賓。嗬嗬，馨香為自己偉大的發現傾倒，以至每次聽到衛在電話里渾厚的聲音，她就忍不住想笑。

馨香兩年後離開了原來的公司去外地求學，衛利用出差的機會來看過她一次，共進晚餐後又去卡拉到午夜，留給馨香一段久久不能釋懷的感慨。畢業後馨香刻意沒有與衛聯繫，然後她幾乎忘了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在異鄉夏夜裡令她怦然心動的男人。衛偶爾也曾經在一個夜半時分敲響馨香的門，約她去唱歌，他們之間相隔的不過是一張沙發，可是好像又有千山萬水的距離。馨香沒有赴約，她明白衛是那種精打細算有條不紊的人，他就像是地球，圍着太陽分秒不差地公轉和自轉，忽略其他一切引力。雖然他的潮汐也會隨着月亮起伏，但也僅局限於幾滴海水的混亂。他永不偏離自己的生活軌道，更不允許外力來攪亂既定的一切。馨香見過衛的妻子和女兒，所以馨香告訴自己不談愛情。

不談愛情的馨香充實忙亂，她學會在現實的生活中冷眼旁觀。十二月，馨香接到了美國的簽證。毫不猶豫地辭職，心裡沒有失落也沒有得意。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別說“吹皺一池春水”，即便是一顆石頭投下心湖，漣漪都不露痕跡，這才是寵辱不驚的馨香狀態呢。馨香交接了工作，拒絕所有人的挽留。一旦要離開公司，原來多少有些恩怨的人，有的突然變得特別客氣，有的突然變得特別陌生，馨香一徑保持她的自在閒適。生活中總是有人斤斤計較，可是其實能有多少時光相逢共度，又能有多少歲月用來仇視和相愛？真的要與過去告別的時候，馨香多了許多寬容。佛說不要執著，無論是愛與恨，無論是情或愁。多少年沒有這種解脫的心情了，馨香只想好好地舒展自己。

衛的電話來得恰是時候，與衛相識已經五年多了，儘管曾經心有旁騖，儘管曾經疏於聯繫，衛在馨香的心裡一直是可以談話的朋友。許久不見，衛一點都沒變，依然是紐扣繫到領口的嚴謹。他邀請馨香去他的旅館房間小坐，馨香毫不猶豫地去了。衛的態度卻又變得很奇怪，指責馨香沒給他沖咖啡。看到衛竟對她頤指氣使，令馨香新鮮驚訝又開心地大笑。馨香說好吧，就算你是我大哥，我敬你一回。

酒足飯飽後馨香沒心沒肺地陶醉在卡拉OK里，衛突然直截了當地將馨香擁在懷裡。有點頭暈，有點不能相信，馨香從眉梢笑到心底，她曾經崇拜的男人，身上有着好聞的香水味，沒有暗示，沒有鋪墊，求愛求得這麼沒有品位。馨香當然堅決反對衛的提議，但也歡欣雀躍，衛從來未與她如此接近，身體的接近有時看起來就像心靈的坦承。

平安夜下起了雪，馨香從來沒有把聖誕當作自己的節日。衛發來短消息祝福馨香聖誕快樂的時候，馨香正窩在自己的小床上讀書，手機短信的快樂鈴聲里馨香發覺自己其實非常脆弱。第二天聖誕節的潔白里，馨香體會了真正的衛，兇猛的、溫柔的、調皮的、驕傲的。馨香在關鍵的時刻總是退縮，潮汐起伏中有淚水無聲滑過，馨香不知道這是罪惡感的淚水還是委屈的淚水。越是纏綿，越是親近，越是不舍，越是想念，大概燦爛的花總是開在最苦的心事裡。

才是八月底的西雅圖又迎來了新一個雨季，衛大概這時候正在自由女神像下留連。凌晨他們還依偎在紐約的旅館，傍晚形隻影單的馨香在西雅圖的車中，靜靜看流光飛舞，靜靜想衛的心事。張愛玲說，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她便低啊低的一直把自己降低到塵埃里，但是在塵埃里，心裡盛開了的還是喜悅的花。

遠隔千山萬水，下一次的相見遙遙無期。馨香把音樂聲再調大，如果沒有書和音樂，這些孤單的日子怎可挨的過去？車窗外的車燈閃爍襯得西雅圖安靜的城市格外溫馨，真希望與衛此時此地一起分享絲絲細雨。那是永不可能永不擁有的幸福啊，馨香暗暗嘆一口氣。車裡的音樂融到窗外雨聲中去——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