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花园儿
到英国来了这么多年,对英国人没话找话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可就是怎么也学不出个道道来。于是就在每次参加活动前,想好一个问题,见了谁都问这个问题,然后顺杆儿爬。本人发现,有一个问题总可以引出英国人没完没了的话,那就是问他们平时打不打理自家的后花园儿。无论是最生猛、还是最腼腆的人说起自家的园子,都会象说到老情人一样地充满了柔情。
前些天系里聚餐,并组织参观皇家花园儿,适时适地,我又老调重弹,居然屡试不爽。
平日里神情严肃的后勤主任听了我的问题,立刻摩拳擦掌:“当然。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去后院儿浇水,看着我那一天没人照顾的花和草,不采取点行动手就痒痒。就像一天没刮脸。”我是女的,他说没刮脸我不知其中味:你是说破土而出的感觉吗。主任意识到了,马上补充了一句:“就像没喝那杯茶。”噢,明白。旁边一位口吃的教授也跟着附和:“我我我……每天回家头一件事也是,奔奔奔……后花园儿。”
一位秘书则把眼睛看了天,双手抱拳于胸前:“啊。那是最让我上瘾的事情了。我现在每个周末和放假都不出去了,什么也没有在花园中拔草有意思。要知道拔草很能锻炼身体,半天下来我就浑身疼。可是看着清理过的花园,啊!”说着她的眼睛落到了路边的花丛里,仿佛在寻找藏在叶子背后的高潮。
另外一位讲师回答说:“当然,你到我家来时没看到我的花园吗?”我说,是晚上,没看见。讲师深表遗憾,仿佛到她家只吃饭不看花园就等于白去:“哎,真是可惜,你一定要再到我家来一次,我怎么给忘了,开了灯也能看的。”说着指着面前的一片深黄色的花,招呼旁边一起来的老公:“看看这片花,就让我想起我们的园子。深黄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说罢拉着我扑将过去,把那一大片的深黄,一瓣瓣地剖析给我看。
正巧一位女教授从旁边走过来,我和讲师一起把那个问题又抛给了她。女教授面带羞涩:“很不幸,我们家先生负责花园,我从来不动手。”讲师先是眉毛轻轻一跳:“是嘛。” 仿佛“那杯茶”给人换成了一杯白开水。我赶快问:那你业余时间还做什么其它的活动?教授从容地把尴尬放到一边,说:“我业余时间主要去练健美操。” 这次讲师的眉毛差点跳到了头顶上,瞬间双眼中流淌出无限的同情,仿佛在问:你是怎么评上的教授?
七月初,我们去康而我(Cornwall)玩儿,居然在这满山遍野都是花草的地方找到了英国花园的骄傲。铲儿挖泥(Trevarno)是康而我的一个贵族庄园。庄园几经易主,现在成了英国国家园林展的地方。和有名的伊甸园(Eden Project)不一样,这里没有塑料大棚,没有平整的路面,没有分门别类的植物排列,也没有吸引了成群结队的游客。
铲儿挖泥的园林把英国人对花园的瘾和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外人不经意踏进了这片园子,恐怕不容易看出它和外界的区别,因为所有的植物仿佛都没经过修整。这园子看上去无异于一座野生丛林。可是走进去,却发现丛林里的物种极大丰富。从亚热带、到温带,到亚寒带,几乎每走几步就会看到奇异的植物。
宠物坟地提醒了我们,这庄园里以前住过人。在巨型叶子的遮挡下,有两小片净土留给了家里去世的猫和狗。可以分辨得出的最早的墓碑上写着1899年。
抬头仰视着参天的古树,倾听着远处孔雀之间的对话,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忽然让我对英国贵族的概念有了新的认识。一个重要的标准是自家园子里的动植物是不是都过得随性。树要能活得自在,身上都长了毛也不怕外人笑话;花儿不在多,要开得野性;鸟儿要不在乎人的存在;人步入这林子,就能忘了自己的存在。我们上学时课本里逢园林必用的“精心”二字,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对园丁的讽刺。而这随性不是标榜,不是给别人看的,要随得自然,随得不经意。恐怕只有在时间把冒着金光的钱币镀上厚厚的一层铜锈,让人辨不出真伪,扔到池塘里都不觉得可惜之后才能达到这个境界。
此时此刻,我忽然感受到,英国平常百姓家的后花园也有着同样的涵义:无论职位高低,关上门,摘了面具,扔了书包,脱了外套,赤膊上阵,给我园子里的动植物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在此意义上,我就是自己的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