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长大的地方位于江淮之间,不南不北,不蛮不侉,是个米面都有的好地方,可是“好吃不过饺子”,却是我从小养成的观念,因为那不是平常可以吃到的食品,吃饺子,就意味着过年了。
到了年三十,奶奶和面,哥哥拌馅。面要和得硬,醒上半天,润透了才能揪剂子擀皮儿。肉要剁得细,还要用水打匀了,再拌上剁碎的菜,不管是白菜萝卜还是豆腐粉丝。然后一家人团团坐下来,一边包饺子一边守岁。常年忙于工作,难得见到几回的妈妈也来参加,看她擀皮就象欣赏艺术表演。两只手抓住面杖,一手轻,一手重,饺子皮自个儿滴溜溜地转,一会儿就是一张。中间厚,边上薄,那个圆哪,和十五的月亮也差不多。孩子们也毛手毛脚地瞎帮忙,一起动手包饺子。有的象妈妈包的那样,边儿捏得薄薄的,中间鼓着肚子,站那里神气活现。有的象奶奶包的那样,捏上一圈花边,坐那儿秀秀气气。还有孩子们自己的创作,一个个扁扁地躺在那儿站不起来。虽然奶奶也管饺子叫扁食,可是扁成那个模样,就成了受人讥笑的小老鼠。当然了,还有把馅子包到皮子外边的,包不进馅儿整一个面疙瘩的,破了肚子蹬出个小脚儿的……奶奶就会支使肇事者去做别的事儿,帮着擀皮儿的按剂子呀,拿个盛饺子的簸箩呀,把包好的饺子摆整齐呀,实在找不出活儿,就给饺子数数吧。手艺好些的孩子,哪怕包的全是老鼠样,这时候也得意地斜着眼睛跟着显摆:数数吧,包了多少?
还没等我数出数呢,奶奶就走了,这逢年过节的饺子也少了它的乐趣。请来的阿姨是个南方人,除了煮米饭啥都不会,数数的孩子成了主力军,包出老鼠样的越来越多,饺子汤反倒比饺子好吃--成了煮馅儿的面皮汤了。哥哥们便学着“红旗谱”里的老套子说,煮什么饺子,整上一斤肉,和上两斤面,包一个大角子上锅蒸熟,抱着哈叽一口只管咬就是。
没过两年下了乡,年关也无家可归,过革命化春节的时候才发现那儿的老百姓真和老套子差不多,馅是煮熟的肥肉拌上菜,包好的饺子是蒸出来的。不敢煮呀,一见水就化。也难怪,每年分下的麦子,恨不能连麸子一起磨碎了吃,那种粗面哪儿能捏成饺子。反而是应该接受再教育的学生丫头显示了一回包饺子的身手。我先收了些最细的头磨面粉,再剁了些新鲜的肉和菜调馅子。听说我用生肉包水饺,全村的婶子大娘姑娘媳妇,全都拥来看稀罕。当我把饺子皮擀得旋转着长大时,四周一片赞赏声,可是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哈哈,这会儿可是你们接受咱的再教育了。当然了,这句话可从来没敢说出过口。
见识馄饨,是我第一次去南方,也是小小年纪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那是个严冬酷寒的傍晚,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也不过是北方人的南方,照样是冷风飕飕,冻得手脚冰凉。街头如萤的灯火吸引了我,信步走去,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一个小小的馄饨挑子,一边是炉子铁锅,一边是包馄饨的家伙什。一小盘肉馅看不出颜色,旁边放着一叠切成方块的馄饨皮。卖馄饨的老人用根筷子在盘子里抹一下往皮上一沾,粘起馄饨皮托在手心里一攥就是一个馄饨。薄薄的皮散开来,裹着个豆豆糖似的馅儿,倒象是一朵朵小花。煮熟了盛在小碗里,十个馄饨加一块也不如一个水饺的个儿。我站在炉子边借着那股热气,捧着汤暖热了手,拿着小汤匙往嘴里舀,还没感觉出味道呢,馄饨就自个儿进了喉咙。乘着没凉赶快把汤倒进嘴里,那股带点儿辣味的鲜,可真顶事,立时就觉得浑身来了热气,阴冷黯淡的街道也不再显得那么陌生可怕。
这种馄饨,不知能否打上南方的印记。京城里的那种冬菜汤馄饨也是同一个模式,实实在在是京城特产。除了在那家正宗的餐馆里尝过它,还吃过专门送上门来的。那时在京城当太学生,到了考试的时候,伙房专门到宿舍兼教室的大楼里卖宵夜。馒头窝头果酱包,还有鲜掉牙的馄饨汤。大男生们情愿吃馒头夹酱肉,小女生们却对馄饨情有独钟。那汤里漂着几片冬菜,沉着几粒虾米,红的辣椒,绿的葱花,加上七七八八叫不出名的调料,让枯燥无味的读书夜平添了几分情趣。
可惜呀可惜,考试的日子太短了。好在不用再等过年,平时也能吃到水饺了,虽然扁扁的没什么馅,也没有家里的那种味道,可总是个“好吃不过的”饺子。支在大锅上的水饺机,一边进肉,一边入面,活蹦乱跳的饺子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锅里挤。同学们耐心地排着长队,三五成群地神聊。那还是刚刚解禁的时候,春风乍起,听着对於一些敏感话题毫无忌惮的高谈阔论,就象喝了一碗鲜美的馄饨汤一样舒畅。
真正的南方馄饨却是在大洋这边见到的。虽然少小离家,尝尽孤身流浪的滋味,突然到了异国,还是忍不住想家之念,身不由己就到了中国城。看看满街的方块字,心里多少有些安慰,闻着扑鼻的饭菜香,嘴里却难受起来,一见鲜虾云吞的招牌就走不动路。端上来一看,既非饺子也非馄饨。虾红色的云吞浸在一大海碗的高汤里,旁边还伴着整棵的青菜。那云吞的个头就和饺子一样大,吃起来够劲,味道也很鲜美。调了点儿辣椒在汤里,虽然圆不上故乡的梦,却让装满了汉堡包、炸薯条的肠胃舒服了许多。
很快又是新年,一帮人凑在一起包饺子。两包饺子皮一磅碎肉,外加一颗黄芽白,就够三五个人的份量。一勺盐,两勺油,葱姜酱油加料酒,用白菜挤出的汁打馅,忽忽拉拉地拌好,大家一涌而上,边包饺子边聊天。有人说挤饺包得最快,有人说带花边的饺子最好看,有人说羊肉馅饺子最好吃,有人说一定要加上茴香解嬗味,有人说无论什么饺子都不如妈妈包出来的。一句话说溜了嘴,乡愁顿时涌上心头,话题随之一变,回忆起了家乡父母老婆孩子兄弟姐妹,还有无尽的往事……饺子包好了,眼泪流够了,新年也过去了。从那以后,只要有华人聚会,就少不了包饺子的节目。管它是什么汤什么馅,管它是煮是蒸还是煎,同在天涯浪迹,多少离愁别绪都包进了小小的饺子里。
等自己有了小家,吃喝也就讲究起来了,米饭面食,常常轮换着花样做。无论饺子馄饨云吞面,馅子至少是两种肉的混合,香蘑鲜虾必不能少,再加上精细的调制方法,家里的小香蕉们吃上了瘾,再也没闹过在中国餐馆要汉堡包的笑话。不过,这一来也真是自找苦吃,她们不但一概排斥商店里的冻饺子,餐馆里的煎锅贴,就连学校俱乐部的活动,也说上一大堆好话,哄着我给她们包饺子,连带一帮洋娃娃们也着了迷。既然如此,我就因势利导,让她们一起动手,教她们如何打水调味拌馅,如何把边角捏紧,如何煮馄饨的汤水。如今她们包出来的已经不再是死老鼠了,饺子神气活现,馄饨秀气灵巧,拌出的馅子味道也很鲜美。虽然我不知道她们以后是否会自己包水饺,煮馄饨,会有多少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但是,我相信她们不会忘记围坐在桌边包饺子时,那蕴含着亲情和温馨的情景。
不管是饺子扁食还是馄饨云吞,都会让我想起那块梦魂萦绕的土地,那些爱恨交织的往事。一大碗实实在在的饺子就象黄土高原那样浑厚豪爽,象关东大汉一样朴实强壮。大口吃饺子,大碗喝饺子汤,原汤化原食的作风,活脱脱是西北风席卷而过的豪迈。一小碗泡在清汤里的小馄饨,却象江南水乡一样清丽,宛如微微碧波上飘荡着的小小莲船载起眉清目秀的采莲女。用三根手指托起小碗,拿起小勺细细地品尝着汤里的滋味,就象微风卷起岸边垂柳那样缱绻轻柔。
身居海外,心却常念故土,忘不了家乡的山水,就总也忘不了饺子,忘不了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