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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17)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2月22日14:00:3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17)
§9 (1)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五年以后。这期间吴王僚一共来公子光府上吃过五次龙筋凤尾豚,不过,并不是每年一次。第二年寒食日吃了一次,清明后第四日又吃了一次。第三年专诸的手气不怎么好,清明节前后日日往湖上跑,却总共才捞到三尾,只够吃 一回。第四年天气反常,清明前后不是淫雨霏霏,而是雷霆大作,风雨交加。太湖里浊浪排空,渔船大都不敢出港,龙筋凤尾豚也大都躲在湖底,不肯上来。亏得专诸胆大,也亏得专诸运气好,莫明其妙捞到一尾大的,勉强请了一次客。第五年没吃成,不是天气有问题,更不是吴王僚不再有兴趣,是专诸借故推脱了。借什么故?病了。谁能不病呢?吴王僚叹了几口气,只怪自己口福不好。
专诸为什么借故推脱?实在是有些烦了。前两三回还有些新新鲜感,也还有些实用价值。新鲜感就是新鲜感,谁都懂,用不着解释。有什么实用价值呢?首先,宴会座席的安排通过重复而得以固定不变。专诸切鱼的案子正对吴王僚的座席,相距九尺。这距离正好。正好是什么意思?对谁正好?专诸觉得正好:距离过远,鱼腹里难得藏下那么长的鱼线。距离过近,鱼线甩出去的时候力道不足。吴王僚也觉得正好,事实上,这距离是吴王僚亲自选定的。吴王僚为什么觉得正好?因为这距离既能保证他吴王僚看得清专诸的每一个动作,又能保证专诸不可能一步就窜到他吴王僚身前来。那时候的诸侯公子、大夫卿相,个个都是练过功夫的主儿。只要专诸一步窜不到他吴王僚跟前,想要刺杀他吴王僚,成功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当然,这只是吴王僚的想法,也只是一般人的想法。一般人是什么人?一般人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专诸能用鱼线杀人的人。见过专诸用鱼线杀人的人都死了,知道专诸能用鱼线杀人的人偏偏都参与了刺杀吴王僚的阴谋。如果那些死在专诸鱼线下的人能够复活,或者能够通过托梦的方式把这秘密告诉吴王僚,历史就会改写。历史没有改写,因为死人不能复活,也不能托梦。
其次,每逢专诸手上攥着切鱼刀的时候,吴王僚的四大护卫都全神贯注着专诸的手。每当专诸放下手中刀,把手伸进鱼腹去掏鱼肠、鱼鳔的时候,那四大护卫都趁机走会儿神、松口儿气。这说明公子光那把鱼线藏入鱼腹的主意绝对高明。第三,从第二次来公子光府赴宴起,吴王僚不仅带着四大高手紧盯着专诸,而且还带着一大队卫兵从公子光府门口直排到宴会厅前的台阶之下。这说明用滑落酒杯作为信号的构想不可行,专诸下手之时,公子光得找个借口离席回避才是,否则,吴王僚一旦被刺,阶下的卫兵蜂拥而入,公子光还不当场就被砍成肉酱?于是,公子光借故离席,就成了新的出手信号。这同时也说明得藏下一批亲信来对付吴王僚带来的卫队。否则,事发之后,吴王僚的卫队将公子光府团团围困,里外搜捕,公子光又如何走得脱?亲信已经有了,就是专诸领导下的赤云帮。不过,远水不救近火,藏在洞庭山的水寨里不行。于是,公子光在宴会厅下挖了一座秘密地下室。决定动手的前夕,得预先把赤云帮召来在地下室里藏好。
把这些事情都琢磨透了,都计划好了,再请吴王僚来吃龙筋凤尾豚,不仅专诸觉得烦,就连公子光也觉得烦。所以,当专诸借故推脱的时候,公子光并没有阻拦。让他今年吃不成也好,明年他就会多一分馋,少一分警惕,公子光想。公子光这么设想的时候,只是作一般性的推理,并没有料到那机会真的会在他所说的那“明年”来。然而,机会真的来了。
不过,首先以为机会来了的,并不是公子光,而是吴王僚。吴王僚?不错。难道吴王僚预见到自己被刺?当然并非如此,如果如此,公子光哪能还有机会? 事情是这样:第六年春上,楚王死,楚王与秦国公主所生之子登基为新楚王。新楚王年幼,兄长不服,一帮替旧太子抱屈的人也蠢蠢欲动。旧太子这时虽然早已死了,但旧太子逃在郑国时生了一个儿子,叫熊胜。熊胜这时不仅还在,而且正好跑来吴国投靠伍子胥。拥护旧太子的人暗中遣人来吴国,与伍子胥和熊胜联系,并通过公子光求援于吴王僚。
“你说这能不是天赐良机么?”吴王僚兴冲冲地问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
“什么良机?”公子烛庸问,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吴王僚有些不高兴,他讨厌公子烛庸那副装傻的神态。
“良机嘛,我倒是看见了,”公子烛庸笑,“而且不止看见一个,只是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哪一个?”
“什么意思?”吴王僚听了,略微一怔。
“你是想灭楚呢?还是想帮着伍子胥与熊胜打回老家去?”
“亏你还老是自以为聪明过人!”公子掩余听了大笑,
“当然是假借替伍子胥与熊胜复仇为名,行灭楚之实了。”
“是这么回事么?”公子烛庸问吴王僚。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吴王僚问。
“听说鲁国孔丘说过这么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觉得他这话说得还挺在理。咱如果打着替熊胜争王位的旗号出师,到时候又把熊胜撂一边,自己把楚国给占了。咱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么?楚人会怎么想?各国诸侯会怎么想?身为诸侯盟主的晋国又会怎么做?这一点,你们想过没有?”
公子烛庸这一问出乎吴王僚与公子掩余的意料之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公子烛庸背着双手,两眼朝天,看着天花板。这是他每逢得意时的一贯动作。
“那依你说,应该怎么办?”吴王僚等了半晌,看见公子掩余并没有出面解围的意思,只好自己发问。
“你两人都没主意?”公子烛庸只动了动嘴巴,双手仍旧背着,两眼仍旧看着天花板。
公子掩余本来没想开口,因为心里的确没有主意。可实在受不了公子烛庸的撩泼,于是说:“我看不如去占一卦,看看是灭楚有利呢,还是扶植熊胜有利。”
“占卦?”公子烛庸还想背着手看天花板,但实在忍不住大笑,只好把那副架子放了。“这也叫主意?没主意的时候才去占卦嘛!有主意还占什么卦?”
“那你是有主意的了?还不快说。”吴王僚急忙督促,他担心公子烛庸说完话又去看天花板。
“如果楚国是个小国,把熊胜送回去当傀儡,令楚国成为咱的附庸,那是好主意。不过,楚国偏偏是大国,不仅是大国,而且偏偏是咱的紧邻。一山不容二虎。江淮之间,容不下吴楚两国。这熊胜要是回去了翻脸不认人,咱岂不是前功尽弃?所以,
……”
公子烛庸的话还没说完,被公子掩余打断。公子掩余插嘴问道:“所以你不准备利用伍子胥与熊胜这条内线?”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公子烛庸不屑地一笑。
“那你的主意是什么?”吴王僚问。
“咱如果不用伍子胥与熊胜,那等于是自断一臂。那还不是蠢得出奇?不过,咱不要明目张胆地用,要暗用。所谓暗用嘛,……”
公子烛庸的话又被人打断,但这回打断他的话的不是公子掩余,而是吴王僚。
“好!我明白了。你还真有一手,难怪有人把吹捧为什么‘智囊’!”

吴王僚明白了什么呢?他自己没说,但从他的部署可以窥见公子烛庸所谓的“暗用”究竟是什么意思。吴王僚首先召见公子光,吩咐公子光转告楚国旧太子党派来的人,说吴王已经决定派兵遣将护送熊胜回国争夺王位,但是行事必须绝对保密,一旦走漏风声,就别怪吴王撒手不管。接着遣谒者请来季札,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然后切入正题,说他吴王僚有心扩大吴国的疆土,以便与晋国争霸中原,洗刷被中原诸侯鄙视为南蛮的耻辱。季札略一思量,说:听你这意思,是想趁楚王新死,内部不团结的机会兴师灭楚?吴王僚说:正有此意,不知季叔以为如何?季扎捋须一笑,说:你的主意早已拿定,何必还假装问我?今日你请我来,无非是想请我去晋国走一趟,免得晋人出面干涉,对吧?吴王僚听了,慌忙堆下笑脸,说:季叔果然是高人,为侄的 心中琢磨什么,一眼就能看穿。不知季叔肯不肯走这一趟?季札说:灭楚,乃兴邦之大计,我季札敢不尽力!不过,你是一国之主,见了晋侯,许个什么样的条件?还得你拿主张。吴王僚略一沉吟,说:条件嘛,我是这么想:咱灭了楚国之后,把大江以北原本属于楚国的疆土都白送给晋国,怎么样?季札听了,又捋须一笑说:有出息!有出息!办大事就得出手大方。我原来还有些担心你不懂这道理,看来我是小觑你了。吴王僚听了大喜,说:那这条件是合适的了?季札说:这条件嘛,相信晋侯会心满意足了。不过,晋国的实权操在六卿之手。咱还得给六卿一一备下重礼,免得他们从中作梗。吴王僚说:季叔说的是。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差点儿坏了大事。这六卿处送什么,送多少,就请季叔随意掌握分寸了。不知季叔什么时候方便动身?季札说:事不宜迟,大军出境的日子赶在清明前最好,楚人最重清明节,那时候人人都忙着上坟,正好杀他个出奇不意。我嘛,明日就启程,绝对不会误期。
吴王僚送走季札,随即遣使者去唤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使者刚走,却见季札又匆匆走了回来。吴王僚慌忙起身相迎,要请季札入坐。季札摇手,说:不用了。方才走得匆忙,忘了叮嘱你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就走,免得耽误了明日的行程。吴王僚问:一句什么话?季札说:这次出兵,你千万要用公子光为帅。记住了?季札这话显然出乎吴王僚的意料之外,吴王僚一时琢磨不透季札的用意,看见季札急着要走,只好赶忙点头说:记住了,季叔放心,一路顺风。季札盯了吴王僚一眼,好像是想看透吴王僚是否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又好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却终于没有开口,转身退了出去。
季叔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季札走后,吴王僚反复琢磨,不得其解。正在后悔方才没有一老一实问个明白的时候,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走了进来。等两人立定了,吴王僚说:本来我是这么计划的:遣细作放出假消息,说伍子胥与熊胜率主力沿江北挺进。楚人得了这消息,必然屯重兵于昭关。其实我军精兵十万,由你两人率领,取道陵阳,趁虚直捣楚都。吴王僚说到这儿,把话停了,乾咳一声。公子烛庸会意,知道吴王僚是想听听公子掩余与他自己两人的意思,于是插嘴道:我觉得这主意挺好。不过,你既然说本来是这么计划的,想必是又想换主意了?为什么?吴王僚于是把季札盯嘱他的那句话转述了一遍,然后说:我琢磨了半天,可实在想不出季叔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公子烛庸说:这 有什么好琢磨的?季叔一向偏心公子光。无非是想让他去立功,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公子掩余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说:你说季叔一向偏心公子光,有什么证据?证据?公子烛庸哈哈一笑,证据多的去了。别的不说,就说那年季叔出使齐、鲁、郑、晋吧,那么一个见世面、结交诸侯公卿的大好机会,他带谁去了?带咱去了吗?他带的不是公子光么?看你这小心眼儿!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亏你还记得!吴王僚嗤之以鼻。
不过,嗤之以鼻只是表面现象。公子烛庸拿出来的这证据其实也触动了吴王僚内心的一根弦。那一年他吴王僚还不是吴王僚,还只是公子僚,他公子僚也同公子烛庸一样想随同季叔出使,结果季叔只带了公子光,他当时气得差点儿没掉眼泪。你说季叔这话是不是在提醒你要防着点儿公子光?说这话的是公子掩余。如果不是公子烛庸那句话触动了他内心那根弦,吴王僚也许会认真考虑公子掩余的猜测。不过,那根弦既然已经被触动了,他就有了先入为主之见。于是,他对公子掩余也嗤之以鼻,说:笑话!叫他为三军之帅是叫我防着他?公子烛庸也附和着笑了一笑。公子掩余不服,说:咱都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能叫人放心吗?我猜季叔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是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吴王僚反问,不是还有我吗?要不是因为提防着他,我还不就亲自出征了?不错,走了公子掩与公子烛庸,还有吴王僚自己在,只是他没料到:他自己正是公子光的目标,他自己在,正好给了公子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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