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也愿意试--我看张爱玲的婚姻 |
送交者: 阎红 2004年09月22日16:01:54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许多年之后,胡兰成深情写道,这世界上,但凡有一件事一句话是关于张爱玲,皆成其为好。这样的仰慕,又是来自旧日恋人,换成其他女人,即使不感动,起码会感慨。但张爱玲大概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写信给夏志清,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地方夹缠得厉害,他也不至于老成这样。后来来过很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这话已无关爱恨,只有三个字,“鄙视他”,胡兰成这一套没人比她更清楚,貌似情深的背后,总有他的用心。这颠三倒四的夸赞,一如文学少年在人前褒扬名著,并非是何等了解与喜欢,只是,夸赞了它,正可显示自己的水准。何况张爱玲与他更有一段情事,夸奖她也就等于夸奖自己,这也是自抬身价的路数之一,虽然胡兰成已多次撰文将自己大夸特夸,但想来还是不过瘾。 不知道有多少张迷替张爱玲不值,无端端地做了胡兰成一个托,张爱玲自己也反感书商利用她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但事到如今,已无法回首,那一段“欲死欲仙”的情事,也许成了张爱玲留给自己的一个笑话,向来是冷眼看风月的,怎么就阴沟翻船,栽到这个喜欢弄风月的老男人手里了呢?1945年,张爱玲在《小天地》上发表散文《气短情长及其他》,是一段段的杂感,第四段写到,冬天她第一次穿皮袄,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看到这一段时就觉得诧异,寻常文字下面,分明是孜孜的欢喜,小女人式的自怜与爱娇,张爱玲何曾如此温存起来,后来看胡兰成说,因为张爱玲版税高,能自立,他只给过张爱玲一点钱,她去做了一件皮袄,很高兴。想来是这一点高兴,忍不住要说,又不好明说,变成了这一段半掩半露的文字。 敏感的人天生孤寒,原来对父亲有一种温存的情绪,却被年少时的殴打与羁押破坏了大半,母亲是西洋美妇人,总用一种淑女的挑剔来对待她,张习惯了与世界保持距离,却又对人世的温暖心存向往,与胡兰成的这段婚姻,等于帮助她和世界建立了又一种联系,她愿意与他耳鬓厮磨,同出同入,在人前看他,吃他的饭,穿他的衣,装成人间寻常妇人。所以一件皮袄,就能让她心花怒放,不久,又在与苏青的对谈中说,爱一个人爱到跟他要零花钱的地步,那真是最严格的检验。言下既有甜蜜,大约还有惆怅,因为预感这样的甜蜜不复再有,胡兰成给她的原本只是一个礼物,而不是家用,虽然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情话,其实还是当她是女朋友,不是贴心的妻。他说她是独立的民国女子,临水照花人,足够养活自己,便理直气壮地不必担负她的生活。爱着的时候,她愿意接受他一切说法,稍一置疑,连带这一段感情也变得没颜落色,于是收起做小女人的愿望,为他变得强大而不在乎。然而,生活总会自己检验给她看,旋即,日本人大势已去,汉奸胡兰成仓皇退到武汉,在这里认识了十七岁的美少女小周,忙里偷闲还要在江边排演一出风雅戏文。 他教她读诗写字,享用她的崇拜与感恩,无知所以无辜,无辜所以可人意,那如绸的脸庞能够给老男人几多青春的激情,也许还会有可笑因而可爱的小问题,让他醍醐灌顶地发现,非知识女性更为妩媚。相形之下,和张爱玲在一起的时日就太重了点,两人日日房中闲话,偏她什么都懂,想在她面前卖弄点什么,不由先带了三分紧张,话也说不囫囵。被爱情弄昏了头脑的女人倒是赶紧安慰,说她喜欢他这样,又夸他自有一种聪明,他虽松了一口气,哪比得上在小周姑娘面前的自在欢喜?他还惦记着张爱玲,就像优游的僧人念着他的佛,敬仰是诚心的,但你要说他喜欢,那你脑子肯定坏了。偶尔回到张爱玲身边,写了和小周的风流韵事给张爱玲看。别以为这是坦率,根据我对男子的了解,他是在显摆,看胡兰成的书可知道,这人多么爱显摆,甚至不分场合不论观众,知道张爱玲是会不悦的,但这不悦更证明了对他的爱,要他不窃喜也难,回去对小周大概也会细细描摹。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场言情剧里便是有了不和谐音,张爱玲的第一反应不是唾弃,而是遮掩,她要瞒过自己的心。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纵然他有千宗罪,也舍不得轻易放弃,因为知道再爱一次很是不容易的事,张爱玲这人,燃点太高,非得有浩大的火焰才能点起火苗,所以她珍惜这一次燃烧。就像戏台上的青衣,转过身,长长的水袖掩住朱颜,她装作看不见这个自命风流的老男人的轻薄委琐,而是———我这样想象,找了无数理由为他开脱。或者循了他的思路,列举古往今来挟妓出游的旧文人,或者依照个人经验,和某个有类似行径但不太招人厌烦的人对照,她耗尽心神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去认可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现在,她希望这话落到自己身上,她若能找出理由认可他的行为,也是放了自己一马,她就不需要和自己挣扎。 然而,怎么可能呢?她的一双冷眼里怎么能揉得了沙子?不是放不过那些女人,而是容不下他,不求他品格高尚为国为家,承担她的生活,甚至于,她还可以倒贴———自称一钱如命的她,一次次给难中的胡兰成寄去生活费———只求他不要出丑,那副风流才子的扮相,是她生平最看不上眼的,她嘲笑过喜欢教姨太太念书识字的老男人,怎想竟应到自己身上?若是别人,她可以没心没肺地嘲弄一番,换成自己的爱人,那份轻视成了一柄轻巧的飞刀,掉过头来,刺向自己。就这样在两极之间游走,时而勉强原谅,时而耿耿于怀,那不得畅快的心境,便是她自己最恐惧的“雾散”了,黏糊糊的,不分明的,苔莓上是阴湿气息,半生半死的绝望与茫然,那是喜欢鲜明刺激的现代风格的她,最不能接受的状态。张爱玲笔下最是留情的人物,是《多少恨》里的虞家茵,眼看两人关系就要变得委屈暧昧,宁可就此人间蒸发,相对于白流苏,红玫瑰乃至王佳芝,那个平凡女子大约更趋近张爱玲心中的理想形象。 胡兰成此刻又早已别了少女小周,虽然蜜月期还没过完,日日“待她如新妇”,但大难当头,保命要紧,他只得离武汉赴温州,只是将素日积攒统统交给了小周。看到这儿,我非常小人之心地认为,金钱才是检验爱情的唯一真理,虽说是张爱玲不在身边,但他明明可以把身家留在上海的,为何信不过清高又自立的张爱玲,倒是信得过萍水相逢的小周?小周后来果然没有还他,说是被国民党抄了去,胡兰成不知真心做何想,但总是愿意相信的,不然岂不成了小周匿他钱财?这场桃花运变了味,财情两空,他更不肯接受。一个留神桃花运的人总会遇上桃花运,别了小周,还有范秀美,虽然徐娘半老,此刻却是他的庇护女神,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奇异,人家原本是护送他逃亡的,一开始还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十分地谦恭,怎么过了一两日,就生米做成熟饭了?就是张爱玲这专写传奇的人,只怕也要目瞪口呆吧。 凡此种种,人在上海张爱玲渐渐有所感觉,而胡兰成也不是当初那视她若珍宝的人,没有那个心劲,变得粗率少耐心,她千里迢迢地去温州探望,他也是淡然,后来居然因她不善待人接物责备她,和当初大不是一个标准,将张爱玲当寻常妇人来要求。她再也没法跟自己解释,到底是清坚决绝的人,宁可忍受断腕之痛,日夜的悬心终究得一个结果,那决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仍然与他通着信,怀了一份慈悲,对这奔涉于流亡路上的人,还缩食节衣给他寄去生活费,这样做,也许并非出于爱,而是爱着自己的爱,她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即便曲终人散,也想做得尽善尽美,好像那副《桃花扇》,要将淋漓鲜血,描成灼灼桃花。然后,待到他终得安宁之所,逃过小劫,方才道一声分手,算是仁至义尽,如席慕容文中所言: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这样隔年回首,方是一份无怨的青春。不管张爱玲如何喜欢揭破人间真相,轮到自己,还是保留着一份唯美的柔情。 她写信给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这句中,分明有伤心委屈,不是为他,是为自己,为这一颗七窍玲珑心里放的不是烛照四方的宝石,是破棉败絮,她自己,弄错了。可惜胡兰成连她这一丝伤情都辜负了,他连娇媚可人的小周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他的九天玄女?她不让写信,正好不写,只给炎樱写了封辞藻花哨得可疑的信,“敷衍一下,不欲自异与众而已”。张爱玲算是一颗流星,从他的情感天空上划过去了,都说这样比较好,爱如烟花,只开一瞬,顷刻寂然之前,还拖了华丽的尾巴,倒是张爱玲为文为人的风范。哪曾想胡兰成行事却和小商人仿佛,就是陨石,他也要测验一下它的含金量,她的电影上映,他比谁都喧哗,知道是绝不能说的,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话说上一半,想要人们从他的表情看出破绽,圆满了他的虚荣心。然后又兜兜转转,到日本、到台湾,随着张爱玲重新声名鹊起,那段往事,又成他的感情资本。 她偶尔跟他要一本书做资料,他就认为是她旧情复炙,还惦记着他这糟老头子,写信去撩拨,自以为很有一番手段,那情形,酷似《多少恨》里家茵她爸,一进屋,只嫌空间太小,他多少手段挥洒不开。张爱玲一封回绝信写得斩钉截铁,从此再不睬他,他也不羞愧,还在家跟老婆算计着,若张爱玲肯回头,他老婆就腾出空来,见张爱玲回绝,他那专爱嫁汉奸的老婆出主意,让他装作没收到这封信,再写信去,连胡兰成都觉得无赖,没有答应,可又觉得他老婆这主意真好。张爱玲的好,主要是一个明白,她洞察幽微,洞若观火,一应委琐可笑可怜之处总逃不出她的眼睛,再体面光鲜的爱情也能让她看到尴尬之处,她体贴女人,更了解男人,最典型的是那佟振保,她看男人原是看到骨子里,最是不该爱错人的一个,偏偏就爱错了。 我们这一生,都会爱错人,可能会悔恨,更有可能,待时间距离打上柔光,再不堪的人与事也成了明信片的平面风景,看上去还挺美。而张爱玲不能,她碰到的是这样一个人,自恋,爱卖弄,又会写文章,恨不得把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向全世界直播,因为觉得自己哪怕吐痰如厕都姿势优美,是谁说,他是对了一辆自行车都会声泪俱下的人。躲不开,自然忘不掉,一场错爱,别后经年还要承担代价,除了张爱玲,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么不走运。 选自散文月刊2004第4期 作者/阎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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