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 鸡和鸭的故事 |
送交者: 黄叶 2004年12月09日12:32:55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乡村的声音,在我记忆中最熟悉的自然是鸡鸣与狗吠。 农家自不必说,就是镇上的“干部”和“同志”、医生或者老师的家里,大概都会或多或少地养几只鸡。 我家在学校,每年都要买些鸡养着,加上外祖父家和其他亲戚家不时送来的,多的时候会有十几只一大群。 有一年夏天,我担负起喂鸡的责任,到粮店里以九分五厘的官价买回一大袋子玉米粒,父母让人帮忙运回来。我每天早中晚各喂一次。 一开始的时候,那群鸡悠然地在操场上漫步,虽然我试着“咕~~~~咕噜咕噜”地吆喝它们过来,它们只在一开始扭头看看我,就傲慢地不再理睬。我只好将一撮瓢玉米撒到地上,随着“唰”的一声,鸡们脑袋一震,立即转身向着我这边,争先恐后地夹紧翅膀飞奔而来。一时间,鸡爪在硬硬的地上划出密集的“嘁嚓嘁嚓”声。在满地的玉米粒中间,鸡们翘着尾巴,快速地点头啄着,如急雨一般。偶尔大公鸡还朝着旁边的鸡扭头啄上一口,跺跺脚,或者扑楞一下翅膀,吓得旁边的那只鸡尖叫一身,望后一蹦。如果没效果,它就直接攻击,将其撵出去几步,再急急赶回在地上啄起来。等到玉米粒都没了,鸡们的脖子下边都大大小小地鼓起一砣。 没过两天,我一出现在门外,不须吆喝,鸡们就蜂拥而至。我面前一片鸡头攒动,一个个上下左右晃动,兴奋地“咕咕”直叫,那情形如同毛主席在天安们城楼检阅红卫兵。我不再一次全撒出去,而是抓一把玉米再伸出胳膊,还没等我松手,一两只大胆的公鸡就扑扇着翅膀,蹿将起来,直接从我手里啄取。我往左撒一把,鸡群就扑倒左边,再往右边撒一把,鸡群就往右边扑过去,直到一瓢玉米全撒光。 再后来,只要我在外边手一挥,虚幌一下,鸡群也飞奔过来,围着我转悠。我搬一把椅子在外面看书,过一会就在手心里放几粒玉米,伸出手去,让胆大的鸡从我手上啄。很快,鸡就不再小心翼翼地离我好几尺,我一动就闪开了,我能摸摸鸡的羽毛、捏捏冠子。再过几天,我就能像抱猫和狗那样,将鸡抱在怀里。 雨天,我在门外看书,看外面的雨,看天上涌动的云雾,看云中忽隐忽现的山崖,看屋檐流下的水流,看雨滴在水面上闪烁漂移的涟漪,看燕子在雨丝里翻飞,看蜻蜓在雨后点水,听那或徐或疾的雨声,听响亮的水流,听叮咚的滴水。鸡就在我四周打盹,母鸡一般都趴着,缩着脖子;公鸡有时趴着,有时就缩回一条腿捏着几根脚趾,做“独立知识分子”状,半睁半闭着眼,一层白膜慢慢从后面眼角往前遮住眼球,上下眼皮渐渐合在一起,鸡头就渐渐低下去,忽地一震,又抬起来睁开眼四下张望一下,再接着打盹。 中午的困倦过去,公鸡就往下张开双翅,依次往后伸展一下两条腿脚,扑楞几下双翅,仰仰脖子,清清嗓子,然后“喔喔喔~~~~喔--”,开始啼叫起来,第二个音比第一个高许多,第三个音再升高一些,到达顶点,鸡脖子往上翘,鸡头使劲往前伸,鸡嘴张得老大,鸡舌头也翘出来。午后的鸡叫,最后一个音拉长,再忽地耷拉下来,缩回脖子里面,变成了喉音。不像清晨,三遍鸡叫都很干脆,嘹亮,没有拖泥带水、虎头蛇尾的第四个音。如同清晨一样,一只公鸡叫了,远远近近的公鸡都不甘落后,纷纷啼叫起来。刚开始学打鸣的公鸡,往往荒腔走板,不是嗓音尖利或者沙哑,如瓦片擦地,就是叫到一半就断了弦,或者干脆伸出脖子却憋着叫不出来。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风雨潇潇,鸡鸣胶胶”诗句的时候,立即联想到童年时风雨交加、光线暗淡的午后,风雨之声似乎渐渐消弭在灰暗的云雾中,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和忧愁,忽然间一声让人心悸的鸡鸣,刺破那空寂的空间,风雨声又响起来了。 母鸡冠子变得鲜红的时候,就是开始生蛋的季节了。家里有个三合板的木桶,里面铺着稻草,放着一个鸡蛋,叫作“引窝蛋”,可以吸引产蛋的母鸡到桶里生蛋,效果可能比免税汽车对“海龟”们要好得多。临产的母鸡,先蹦到桶沿上,再跳进桶里,趴在里面一动不动,神思内敛地酝酿起来。有时,两只母鸡能相安无事地挤在一起。不一会,那急促而欢快的“个个大!个个大!……”的叫声,表明一个或白或黄的、千年不遇、必将传世的鸡蛋产生了──这个蛋倒确实能或煮或炒,流芳一时的。 鸡群里的公鸡们,有时会决斗一番,特别是新的公鸡加入之后。两只决斗的公鸡,都怒视着对方,翘着屁股,朝前贴地伸长脖子,颈毛根根直竖起来,如同两根鸡毛掸子,翅膀朝下方张开挡住两边。两个鸡头面对面,不约而同地上下左右晃动,然后两只公鸡一同上蹿下跳,扑腾着翅膀,开始对啄起来。有时很快就能决出胜负,输的一方急急逃窜,胜方追出一段就得胜还朝,鸡头向天,扑腾着翅膀,如跳芭蕾舞一般踮起脚爪来,蹦上几下,啼上几声。如果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只鸡都会鸡冠子伤痕累累,遍体是血染的风采,变化最明显的是白鸡变成红鸡,鲜艳得如同红旗的一角。两只鸡打累了还互相瞪着眼,改日再战。如果两只鸡斗得太厉害,扰得鸡群不安,就将它们俩扣在一个筐底下关两天,让它们打个筋疲力尽再放出来。 公鸡的头目带着几个喽罗和一群母鸡,在学校操场上运动,刨刨地面,抓抓虫子。这鸡首长有时兴致来了,就踱到相中的那只母鸡边上,朝下撒开靠母鸡那一边的翅膀,同一边的腿也尽力伸展着四趾拉直,用趾尖在地上划拉,如同伦巴舞者邀舞一般。当母鸡顺从地蹲下,鸡首长自然欣然跳将上去,速速成其好事。 当鸡群遛达到别人家的菜园里,白菜之类就要给啄得稀烂。吃了菜尚不知足,鸡们还要在松软的田里将菜苗连根刨起,刨出坑来,然后蹲在坑里搞泥土浴,蹭得一声泥土后才站起来抖擞浑身的羽毛。如果有人在菜园里撒了毒饵,鸡们不毒死几只,也要大伤元气。虽然交了不少“学费”,也没见鸡们记取什么经验教训,时不时听说这家死了鸡,那家的鸡又中了毒。理论上讲,将鸡嗉子剪开,洗净毒物之后缝合,可以挽救鸡命。我没见过怎么做这种手术,但在外祖父家曾见过一只术后余生的歪脖鸡。 有一年,我家买了一只鸭子,灰褐色的身子,略显黑色的翅膀,黄色的一双短腿,灰黑色的嘴壳,上嘴壳边缘是黄色还有许多小齿。鸭子并不多见,远近就这么一只。当时鸭蛋比较贵,鸡蛋七八分一个,鸭蛋大概要一角一二。当初是希望买这只鸭子下蛋,因为不懂鉴别之法,也就不知道这是只公鸭还是母鸭,公、母鸭子不像公鸡母鸡那么好区别。反正不管公鸭母鸭,只要下蛋就是好鸭。至今,我还是不明白这只鸭子的性别,它从没下过蛋,大约是主外的第一性罢。 这只鸭子,於是就整天跟鸡们在一起,摇摇摆摆地跟着鸡领导、鸡同志们到处转悠,几乎就成了一只旱鸭子。只有下雨天,鸭子才显出跟鸡们的差别。当鸡都在屋檐下躲雨,鸭子倒是嘎嘎乱叫,在雨中撒欢,在积水中漫游。 当然,鸭子的生活方式也略有不同,从盆中饮水,鸡们都是伸长脖子用下嘴壳撮起一点水,然后朝天仰着脖子,咂吧着嘴像漱口一样吞下去,鸭子则没这么复杂,将嘴伸到水里,水面就因鸭嘴快速张合“噼里啪啦”乱响,然后鸭子缩回脑袋前后晃晃,吧哒几下就好了。估计鸭子是想在水里抓虫子。吃玉米,鸡可以飞快地啄,鸭子只有下嘴壳贴地去撮,侧着脑袋去含,大大吃亏,尤其是饭粒,鸭子就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瞪眼。鸡们有时飞到房顶、树上呆着,鸭子只好在地上,鸭子上树太难了点。 木板架的鸡窝,流水般的鸡。鸡们最终都被陆续杀掉。杀公鸡的时候,我就收集各种各样的毽子毛,白的,灰的、黑的、黄的、条纹的,当然最喜欢的是红棕色的。在公鸡两边翅膀底下的背部,长着长长的羽毛,闪着光泽,在鸡的两侧后方披着。杀鸡之前,先给鸡灌白酒,鸡醉得东倒西歪,冠子通红,这样鸡死后容易拔毛。趁着还没淋开水,我赶紧将毽毛通通拔掉,有时候看见公鸡颈毛长,就将没沾血的也拔掉。收集许多颈毛后,我就将这些颈毛用粗线一圈圈扎在竹鞭上,做成鸡毛掸子。 将毽毛挑出最长最漂亮的十来根,让根部平齐,让羽尖朝外散开来捏在一起,用线将根部扎紧,再将扎紧的部分插进“光绪”“乾隆”通宝之类铜钱眼里,外面用布头将铜钱和毽毛根部包起来,在用线扎紧,一个毽子就做好了。冬季,在学校里踢毽子是下课后的活动之一。毽子不断在棉鞋上弹起,从空中落下,鲜艳的毽毛就在眼前忽闪忽闪地上下飞舞,这是童年的乐趣之一。 有一年养的一只芦花鸡,产蛋也勤,虽然永远无法“大跃进”到“日产万只”,日产一只还是可以的。 小弟刚上学,一下课就跑回来抱着芦花鸡,看看有没有下蛋,捏捏鸡的鼻孔让它打喷嚏,或者捏捏鸡脖子让它“咯”地怪叫一声。没几天,芦花鸡看见我弟回家就飞也似地逃掉。 过年时候,这只芦花鸡的宿命也就到了,虽然在此之前曾被小弟拦着不让杀而死里逃生过。当它被杀死后,躺在地上,血将颈上的毛粘成一撮撮地竖着。小弟从外面回来,看见死去的芦花鸡,一愣之后开始“哇哇”大哭,我却在旁边嘲笑说:“追悼会现在开始!” 小弟蹲在芦花鸡的尸体边一直哭,哭到芦花鸡被拔毛洗净,哭到芦花鸡被切成块,哭到芦花鸡被煮熟。 从这天起,小弟再没有吃过鸡肉。 后来有了鸭子,鸭子也成了小弟的玩具,鸭的嗓子也被捏出怪声。 这样,到了下课的时候,鸭子一听见小弟的脚步声,就急急忙忙摇摆着身子,“叭哒叭哒”地跑到晚上给它睡觉、白天给鸡下蛋的木桶边,蹦上去再跳进去,将脑袋藏到翅膀底下,“呼噜呼噜”,响亮地打起鼾来。听到小弟的脚步声离去,鸭子又从桶里伸出脑袋,蹦出来跑回鸡群里去了。鸭子装睡,成了一时的笑谈。 虽然鸡几个月就能长到五斤多,这只鸭子总也不长肉,胸脯平平,于是就被一直养着,几年下来,居然不曾中毒,也没有被猫狗咬过,成了只陈年老鸭,都可以当“总设计师”退居二线到顾问委员会去了。 然而某年除夕,父母决定过年尝尝鸭子的味道。于是鸭子享受了与鸡们不同的死法,不是被割断颈动脉,而是上了断头台。 小弟又为鸭子哭了一场。对于我,除夕的鸭肉味同嚼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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