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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亚往事 (小说)(2)
送交者: 醉竹 2004年12月28日07:02:33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8)
  公寓两旁的常青灌木,结满了累垂鲜艳的果子,老美称之为“ Holly Berry”,天越冷它们越红,果子一红,圣诞节就快来了。坦娅心灵手巧, 做了一个缀满Holly Berry的圣诞花环送给菲丽娅,笑道: "我这个花环可是活的, 不像商店卖的都是假的. 过完节, 你把Berry拿掉, 插进土里, 来年的春天会发嫩芽. " 我在一旁笑: "你干吗不说来年的春天会发一个小花环. " 坦娅说: " 你别笑, 我有两个消息要宣布. 一好一坏. " 好消息, 本地有家金融公司要雇佣她; 坏消息:莎塔要离婚了!

离了婚后的莎塔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阴郁和憔悴. 最重要的一点, 绿卡还是保住了. 莎塔满脸不在乎, 一搭一搭同我们聊: 我早就知道他有毛病, 他宁可见心理医生也不同我说. 你们知道, 他参加过海湾战争, 但不知道他受过伤, 当过俘虏. 身体的伤倒是很快恢复了, 心理的变态却永远治不好. 有一天, 我同他争了两三句, 他就气得几拳朝墙上打去, 打了两个洞. "他力气这么大? " 我们都呆了.

"什么大, 美国部队盖的公寓房子, 好多都是豆腐渣工程 (Bean curd construction )."

后来呢? 后来又吵过几架, 有一次, 他气极, 居然拨出枪来威胁她. 她吓得半边身子入了地狱, 打911唤来警察, 警察不仅把他关进了监狱, 还没收了他所有的枪 -- 他的枪, 他的命根子啊. 她知道他出来后, 她没有好日子可过. 结婚时间太短, 绿卡还没到手, 怎么办? 于是求助当地的妇联 (Sister Care). 她们帮她出庭, 不仅为她保住了绿卡, 而且还讨到了不薄的赡养费.

难怪上尉对帕垂说: " 女人全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 这话是坦娅后来在长途电话里传给菲丽娅的.

有一天, 莎塔突然问菲丽娅: "你的那个医生? "

"早就树葬了. " 菲丽娅笑得很勉强.

(9)

新年刚过, 莎塔有一个肯尼亚老乡, 在市区(DownTown)开了一家具有东非风格的夜总会.底层的舞厅很大,除了蹦迪以外,还有表演秀可看。开业大庆的那天,坦娅要加班, 莎塔准备把我和菲丽娅带进去看热闹。

  菲丽娅一听,高兴得跳起来,似乎脚下就是夜总会的舞台. 老黑天生是搞舞蹈的料,身子一抖一动,韵味随之流出。莎塔也和着她的节奏舞起来,菲丽娅扭腰挺胸,边笑边纠正她的错:“动你的身子,但别动你的肩(Do you body,don't do your shoulder)。”看见菲丽娅一双旋转飞快的高跟鞋,我想那个医生的影子早被她踩在了脚下。

  夜总会开业的那天,吓得我半天收不回魂. 我刚推开车门,一头半人高的狼狗朝我扑来,长长的舌头, 血一样的红, 我连滚带爬, 尿都差点儿憋不住. 莎塔喝住了狗,回头对我说:“它不会伤害你的,它这是在欢迎你。”

我才不喜欢这样的欢迎, 那年发生在加州的恶狗咬人案, 我听着都魂飞魄散.

   “我知道你为什么怕狗。”菲丽娅笑道:“你心头有鬼, 因为你吃过狗肉”

   “狗肉? ”我故意恐吓她:“昨晚你们抢我的那盘炒香肠, 就是狗肉灌的.”

  “什么, 我们也吃了狗?”莎塔一阵尖叫, 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三个人笑着推着,进了夜总会大厅,哇!人真多啊,全是老黑,满耳的摇滚乐震得房子一阵乱抖。一个头缠银白色丝巾,身着紫色滚黑边长袍的人朝我们走来,他就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莎塔的非洲老乡。“我的名字太长,你们就简称我奇奇(JI JI)吧。”奇奇长得也够奇的, 黑黑的一张大团脸, 圆得像圆规画出来的标准圆, 不仅脸圆, 鼻子眼睛嘴巴还有肚皮都跟着一块儿圆, 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团圆. 他喜气盈面把我们引进了一处安静的小间。

    四周是鲜媚明亮的墙画,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牛角号,非洲鼓,乌木雕,还有奇雄的面具,自然惹人联想起东非大地的神秘和荒远。“都是肯尼亚的风味。”奇奇说。

  “你和莎塔都是来自肯尼亚吗?”我问奇奇。

  “人家是美国公民。”莎塔笑道:“爸爸才是来自肯尼亚。”

  “是美国公民也不能忘根忘本啊。”奇奇说:“我去年夏天回了一趟肯尼亚,太神奇了,无论是历史还是风光, 回来后总觉得自己该做一件事,让我们在美国长大的非洲后裔别忘了我们父辈的文化。你们看墙上的那个鼓,就是我从肯尼亚买来的。”

  奇奇显然很喜欢菲丽娅,两只大眼聚了一束光,直直落在菲丽娅的脸上。他开始还装出很深沉很文化的样子,用诗一般的语言说: " 我站在一望无际的东非高原, 一束圣洁的神光穿透我的身体, 好几次我弓着身子, 匍匐在大地, 吻我脚下的泥土, 我感觉我是在吻我祖祖辈辈的根和文化. "

我和莎塔相视一笑, 彼此抛了个鬼媚眼, 因为礼貌, 都没有笑出声来.

奇奇到底装不下去, 到了后来居然手舞足蹈,说的话,全是曲意讨好菲丽娅的话,至于同样是客的莎塔和我,他是忽略不计了。

"我吻着肯尼亚的大地, 无穷的喜悦和激动. " 回到家里, 模仿奇奇的动作和表情, 我和莎塔笑得前仰后翻. "

"你们两个真是无聊. " 菲丽娅把一本书狠狠地扔在桌子上.

"啪" 的一声巨响, 怎么了? 莫非她爱上了奇奇.

   我原以为莎塔又要吃醋,没想到她和菲丽娅关系更亲密了。两个人相约作伴,都在奇奇的夜总会打工,当招待也当调酒师(Bartender)。我看见菲丽娅和莎塔在家背酒名,长长的粉红色酒单子拿在手上, 打开, 又圈成了筒状. "你知道吗? " 菲丽娅说: "这里面有个酒名叫"秋天之吻" ( Autumn's Kiss), 就是用乔治亚的野葡萄酿的 -- 是奇奇告诉我的. " 奇奇说过, 多吃野葡萄能长寿, 他朋友的爷爷活了一百多岁, 最爱吃的就是野葡萄. 他一直居住在乔治亚州的南部乡下. 他有栋避暑的小木房(Summer House), 就建在一个长长的野葡萄沟里. 葡萄沟附近的居民, 靠山吃山, 合办了一家野葡萄酿酒厂. 奇奇每次去乔治亚南部拜访朋友, 都会捎几箱野葡萄酒回家.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周末, 他带上菲丽娅漫游了野葡萄沟.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就是没感觉。”回了家, 菲丽娅把两瓶野葡萄酒放在厨房的餐桌上, " 你上次说烧鸭子没有料酒, 这个正好当你的料酒. "

剔透的翡翠色的酒, 精美玲珑的瓶 , 像艺术品, 拿在手中, 有一种奢侈的心痛, 我说: "你就让我把它当料酒? "

(10)

乔治亚州的春天来得很早. 二月暖湿的风吹来, 没有落光叶的野葡萄藤又发了新叶. 没几天, 新叶的颜色浓了, 满藤的苍翠艳绿, 分不清哪是新叶哪是旧叶.

奇奇说, 野葡萄很容易活, 可以移到盆子里种. 我和菲丽娅都不信, 他一个人去了河边, 连根带土挖回一棵野葡萄苗, 种在一个土红色的大沙盆, 铺上了蘑菇土 -- 他说那是植物最喜欢吃的巧克力. 没几天, 他又在阳台上给野葡萄搭了木架子.

"菲丽娅, 我向你保证, 今年的八月你就可以吃葡萄. "

菲丽娅笑得很开心, " 奇奇, 我也向你保证, 如果今年结了野葡萄, 我给你酿葡萄酒. "

"我还没喝就醉了. " 奇奇的目光醉了. 也直了.

野葡萄苗吃了蘑菇土, 爬得飞快, 四月初的时候, 满架子都是阴凉碧绿的葡萄叶. 这时候飞来一对鸟儿, 衔泥编草, 要在葡萄架顶端的廊檐上筑窝安家. 我一见, 拿起一根木棍就要赶. 菲丽娅说算了吧, 鸟儿的窝都建好了, 就别毁了它们的家. 我说它们真会择地, 葡萄叶为它们挡风遮阳, 等出了果子, 它们张口便吃.

那学期我选的课全在晚上, 有心打算享受难得的懒觉, 结果全被这窝鸟儿给搅了, 又想去捣窝. 菲丽娅忙说鸟儿已经下了蛋. 我说正好把它们消灭在萌芽状态. 菲丽娅张开手臂挡在我前面: 一蛋一生命. 要是你后世也变成一只鸟, 人家也让你"家破人亡", 那不是你今世造的孽. 我笑道: 若是换成你当初逃难的中国祖先, 命都顾不上, 他还管得了鸟命, 恐怕早就拿来充饥了. 她点头同意: 如果没有物质作基础, 人的爱心和善良还有多少.

也就两三天的功夫, 鸟窝里冒出四五个毛绒绒的脑袋. 乳鸟唧唧叫着, 仰天张大了嘴, 原来这就叫"嗷嗷待哺". 鸟妈妈整日飞出又飞回, 寻来食物, 嘴对嘴地喂她的孩子. 孩子太多, 似乎永远也喂不饱, 鸟妈妈拍拍翅膀, 只好再出去觅食. 菲丽娅说, 她一定是个单身母亲, 独自抚养四五个孩子, 负担也太重了? 她的男人去了哪儿?

"那不是她的男人吗? "

两只鸟立在花树的枝头上, 她的身边多了一只漂亮的红鸟. 花前叶下, 两只鸟 唧唧哦哦. 还有精力亲热? 我错了, 不是在亲热, 是公鸟把觅来的食物放进她的嘴里. 嘴里有了食物, 她又匆匆飞回鸟巢, 没吃饱的幼鸟早叫成一片. 菲丽娅又说: 一个家里有了负责的男人, 女人养儿育女的身心也多了份依靠. 她忽然起了自责: " 我当初确实不该同有家的男人交往. "

我安慰她: "都过去了, 就别折磨自己. 或者他真的不喜欢他妻子. "

"真的吗? " 她的眼睛和鼻尖都亮了.

我错了, 不该把她朝这个方向引, 忙拐了回来: "奇奇好几天都没来了. "

她的脸暗了下来, "他的生意很忙. "

幼鸟一天一个样, 没几天, 都长成了形, 从窝里跳了出来, 只是还不能飞. 他们有的是灰麻色的翅膀, 像妈; 有两个是红胸蓝翅, 可爱极了, 肯定是公鸟. 谁不知道动物界中, 凡是公的都比母的漂亮威武.

"男的都比女的好看, 人类也一样. " 莎塔仰在客厅的沙发上, 手里举起一本美男的杂志, 那上面全是半裸的帅哥, 混身的肌肉疙瘩, 鼓得像上了油的铁蛋蛋, 我不知道有何性感.

"那是因为你不懂男人. "

莎塔离婚后, 一直没找到恰当的男朋友, 性的饥饿感时不时折磨着她. 她不理解我和菲丽娅, 这么久没吃过男人, 这身体怎么受得了. 难道靠的是自慰器? 那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啊, 人除了有动物的身体, 还有动物没有的灵魂, 灵魂和肉体需要彼此的交流和滋润, 才不至于枯萎. 我不同意, 我说我没有男人的滋润, 一样活得尚好, 也没有枯萎的痕迹. 她说我已经变态, 说不定有同性的倾向, 或许爱上了女人. 我气得头上长角. 还是菲丽娅说了句公道话: 作为正常的人, 都有性的要求, 只不过有的强烈, 有的较弱. 有的人喜欢吃甜点, 越吃越胖, 却怎么都放不下, 有的人吃一点就腻了. 因人而异, 就是这个道理.

莎塔鬼鬼祟祟的, 把菲丽娅拉到卧室里去说悄悄话. 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我和菲丽娅分了工, 我做饭, 她洗碗, 这样也公平. 我烧了一锅番茄牛肉汤, 昨夜的汤颜色太旧, 我准备拿去浇葡萄.

"你在干什么? "

后面男女声二重吼, 吓我三跳, 原来是奇奇和坦娅, 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来的我居然不知道. "这有什么稀奇! " 菲丽娅对奇奇说: "她什么都喂葡萄, 牛奶, 鸡蛋, 吃不完的冰淇淋. "

"你当葡萄是动物? " 奇奇裂出了牙齿, 对我扮了个吸血鬼脸样. "你居然这样摧残它!"

我说没问题, 小时候在奶奶家, 她家门口就有一棵大葡萄, 奶奶什么都喂它. 结的果子又甜又香, 就像那个时候的大白兔奶糖.

"不是我乱说, 你奶奶大概给葡萄喂了人造的尿和屎? 莎塔在一旁笑得阴阳怪气. 除了我, 众人全部作呕吐状. 她说她上学期选了一门营养学, 课本白纸黑字写的, 中国的农民至今都在给庄稼施人畜的粪便.

"那又怎么了?" 我看不惯莎塔那副轻狂飞扬的样子, 我真想问问她, 肯尼亚的农业到底比中国强多少倍. 只是如果较起了真, 倒把她看重了. 我笑了笑, 对众人解释道: 你们也知道, 无论美国的肥料还是美国的饲料, 统统都是从工产生产出来的, 含有化学成份的产品, 你们可能觉得很乾净. 殊不知庄稼和果树吃了它, 养殖场的鸡和牛吃了它, 也就是吃了化学产品, 那么当人吃肉吃菜的时候, 不等于也间接吃了化学产品吗? 为什么美国的鸡肥猪壮, 人也长得牛高马大, 就是这些化学产品作的贡献. 现在美国人的肥胖举世闻名. 那些化学肥料功不可没.

坦娅说, 这倒是真的. 美国是一片自由而肥胖的土地(Land of the free and fat). 在这片肥胖的土地上, 想不胖都难.没办法, 近年来美国肥胖问题越来越严重. 纷至沓来的各种疾病, 也来趁火打劫. 血压升高了, 肾脏衰竭了, 还有什么糖尿病, 心脏病......美国的胖人, 可不像中国人所说的"心宽体胖", 他们大多脾气暴躁, 郁郁不乐. 别以为郁郁不乐的人会像林黛玉一般消瘦憔悴, 错了! 越是不快乐的人, 胃口越大, 吃得越多, 似乎只有高热量的食物才能暂时安慰他们脆弱的心灵. 我在中餐馆打工时见多了, 黑胖子白胖子都有, 足有几百磅, 走路一摇一晃重心不稳, 吃起东西来却比龙卷风还快. 水也喝得快, 一大杯子加冰的甜茶刚给他加满, 还没转过背去, 杯中已是山穷水尽. 也幸好他们生在美国, 换在了非洲可怎么活.

奇奇故作沮丧地说: "难怪我长得这么胖, 就是从小吃了那些化学肥料催肥的东西. 我肯尼亚的亲戚里没有一个胖的. 我爸妈也不胖. 因为他们是第一代美国移民, 小时候没受化学肥料的迫害, 我好惨, 我要去华盛顿的国会控诉. " 众人笑成一团, 我觉得奇奇倒是一个快乐的胖老美, 如果菲丽娅待她好一些, 他会更快乐.

坦娅又说: "美国人的这个毛病被称为"FOOD PROBLEM(食物问题)". 不是骇人听闻,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美国人都有这个毛病. 患有此症的人们成立了一个协会, 天天聚在一起开会, 叫"FOOD MEETING(食物会议) ", 她妈妈有段时间也是协会会员. 会上成员们相互帮助, 检讨自己一日的饮食状况, 有人说我今天买了一盒冰淇淋, 又忍不住多吃了一块巧克力. 于是其他成员建议他把家里所有多余的食物全部扔到垃圾筒, 做到眼不见心不烦, 每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想像长成了一个大胖子, 怎么走得了路? 说来大家也许不相信. 2001年, 美国核潜艇撞沉了一艘日本渔船, 世界震惊. 其事故时间正是午餐前, 没有进食的艇员们早饿得饥肠辘辘, 眼花缭乱, 他们加大了潜艇的速度, 一门心思要快, 快快赶回基地吃饭, 哪料到一头撞上了人家的渔船 , 谁的渔船, 日本人的渔船, 全世界都知道. 很多美国人都心知肚明. 什么操作不当, 艇长失职, 那只不过是摆得上桌面的话. 如果说他们因为饿疯了而撞上了渔船, 全世界都要发笑.

"你笑得这么快乐, 你的甜心肝呢? " 我问坦娅.

"树葬了. " 她又笑又咬牙齿. 两个月前, 坦娅到德州出了一趟长差. 她是个心思周到的女人. 考虑到帕垂一人在家免不了寂寞, 特地去性商店给他买了个真人大小的 娃娃, 他们称之为Party doll , 这单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帕垂搞了几天, 嫌假娃娃没有感觉, 于是在外面搅了个真娃娃. 坦娅因为完成谈判提起回家 , 原本想给帕垂一个惊喜, 没想到一打开门便听见床上娃娃的尖叫.

"其实你可以原谅他的. " 我对坦娅说: "如果他只是生理上的需求. "

"中国女人的思想真解放啊. " 坦娅以偏盖全. 我是我, 怎么能代表所有的中国女人?

(11)

莎塔又在造谣: 今天的营养课上, 老师说的, 古代的中国人爱用婴儿的尿来美白牙齿. 我懒得争辩, 随她个人演讲好了. 她话题一转, 又说她服了我的观点, 被化肥摧残过的食物确实不好吃. 为什么我们都爱野葡萄, 超市里的葡萄哪一种不比它又肥又甜, 却独独没有它馨香的天然味道. 那份天然, 凝聚了日月和大地的精华, 还有夜露晨霜的滋润.

我们倚在客厅的窗前, 看野葡萄的叶子, 它们挨挨挤挤, 绿了小半个阳台. 鸟窝里的幼鸟, 叽叽喳喳, 扑打着翅膀, 正在跟父母练习飞翔.

"快点飞吧. 求求你们了. " 菲丽娅双手合一祈祷. 她当初没听我的劝, 现在知道味道了, 鸟在廊檐安家, 除了吃喝当然也要拉撒, 廊柱和栏杆, 还有葡萄藤上下, 到处是它们黑黑斑斑的纪念.

没几天, 幼鸟都飞了, 我和菲丽娅准备好了洗涤剂和刷子, 准备大扫除. 不对, 窝里还有一只, 怯怯的站在窝边, 就是不敢飞. "再等几天吧. " 我说, 好事做到底, 要是在中国, 我早就炖了鸟汤.

三天, 四天过去了, 它依然不能飞, 母鸟每天都来喂它, 站在廊檐上对它扑打翅膀, 心都焦了. 奇奇那天又来看菲丽娅. 他告诉我们, 这种鸟在英文里被称为" RUNT". 所谓RUNT, 是指同一窝一块儿出生的动物里, 最为瘦小可怜的一只, 比如最弱的猫崽或狗崽, 都称作RUNT. 很多时候, 当RUNT到一定时期还不能独立生活, 当父母的只好离弃它们. 如果母鸟放弃了这只弱鸟, 美国人一般会用眼药水(EYE DROPS)来喂养它.

奇奇突然起了感叹: "我就是一只RUNT, 没有姑娘喜欢我, 姑娘都爱BIG STUD. " ( 我又多学了一个单词: BIG STUNT -- 原指结实高壮的种马, 后来暗寓体格健壮, 英俊潇洒的男人, 女人喜欢的男人. )

我安慰奇奇: "你是生意成功的老板, 心地又善良, 肯定有姑娘爱你的. "

我回头看菲丽娅, 她一声不响, 随手扯下一片葡萄叶子.

又过了两天, 弱鸟还是不能飞. 菲丽娅打算把鸟窝移到葡萄盆子里, 先养它段时间再说, 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只听 "晃荡"一声, 奇奇忽然推开门, 喜气盈腮 告诉我们, 它飞走了, 终于飞走了! 还说是他教会的鸟儿学会飞翔. 真是喜剧! 他故意"啪" 的一声推开客厅的门, 气势汹汹扑向鸟儿, 鸟儿吓疯了, 没有选择, 像一颗子弹射了出去 -- 它终于会飞了!

"你有教弱智鸟儿上天的本领, 还有什么办不了的难事. " 我眨了菲丽娅一眼, 又朝奇奇扮了个歪脸.

菲丽娅没有吭声, 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塑料水管子的水哗啦啦地冲出来, 喷在廊柱和栏杆上, 菲丽娅叹着气对我说: "还是你说得对, 以后再不能让鸟在家门口筑窝了, 真脏! "

事与愿违. 没有几天, 又飞来了两只鸟, 衔草筑巢一阵忙活. 真是反了! 为了避免巢覆卵碎, 我们得趁窝还未建好时就得赶走它们. 奇奇帮我们在廊檐上放了些铁架子, 让它们知难而退, 另择良居. 可它们顽固执拗, 居然就着铁架子继续筑窝. 奇奇笑道: 它们知道你们是好人, 不会伤害它们. 鸟儿之间是有语言的, 彼此互通信息, 发现了好去处, 也要与同伴分享. 这让他想起了美国大萧条时期的乞丐 , 爬上不用付车票的货运火车, 到处流浪, 到处乞讨. 人们把他们称之为"HOBO". 如果有个HOBO发现了好人家, 给了他食物和钱, 乞丐就会在这家人的房子上做一个记号, 其他 乞丐见了这个记号, 也会彼此传告, 前去乞讨.

HOBO的记号外人看不懂, 鸟的语言我们更是不懂.

"但是你应该懂, 奇奇在爱你. " 我对菲丽娅说: "他幽默风趣, 知识也渊博. 再说了, 人家一个老板, 每次打工都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可是他连高中都没有读完. ”

“真正挣大钱的有几个学位高,比尔盖茨都没有读完大学呢。”

   “那根本不能比!我奶奶告诉过我, 她的中国爷爷生前一直说, 什么都比不过读书高贵.”她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 眼睛里落下一片阴沉的暗影, 她是否还在想念那个“医生”?

(12)


  杰克突然来访. 缠绵的细雨飘了一夜, 玻璃窗上蒙了层潮湿而浓重的雾汽.

   " 她在夜总会打工,一般从晚上八点干到凌晨两点. " 我倒给了他一杯咖啡.

   "她在夜总会当招待? 她又不缺钱! " 他惊呼大叫打断了我:“那是什么地方?夜总会啊?”

   “夜总会又怎么了,我还在中餐馆当招待呢?”我手中的钢勺碰响了咖啡杯.

“你不知道,”他摇头叹道:“餐馆和夜总会的招待不同,餐馆的招待,至少还有尊严,客人也会尊重你,但夜总会的......"他摇了摇头, 用手捂住了半张脸。

  像是受了伤, 是不是很痛苦? 有这么严重吗? 我才不信, 只觉得他的表情比奇奇还夸张, 我问:“你怎么知道夜总会的客人不尊重人?”

  “我自己就是男人啊。”他说:“那种地方我也去过。”

  好一个男人,我心里一阵暗叹:同人家玩了这么久的婚外恋,你死我活, 好不容易解脱了,现在又担心起人家的“尊严”,真不知道哪种生活更有尊严。他埋下头, 倏地又仰起了头, 我看见一张英俊而忧郁的脸, 他的额头慢慢皱成了核桃壳. 他有他的苦衷,隐在心深处,我又怎能看见?他毕竟是在担心菲丽娅,因为爱她才担心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透过没有合上窗帘的阳台落地窗, 我看见天上的月亮. 浑圆的一轮满月, 隐隐游在乌云里, 一会儿黑, 一会儿白, 急急慌慌, 想要冲出云层去, 彻底地照亮一片天和地, 最后却隐在了野葡萄叶子后面, 透出一星半点儿的光.

"我该走了. " 他忽然站起身, 又掉过头来, 幽幽地说: "请转告菲丽娅, 我离婚了. " 话一完, 人也转身去了.

他离婚了! 真的吗? 为了菲丽娅? 她一定会激动得泪流满面. 那个晚上, 菲丽娅彻夜未归, 第二天也没有回家. 肯定是杰克去夜总会找到了她, 两个人破镜重圆, 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春暖花开的良辰美景啊, 羡慕死我了.

不! "菲丽娅家里出大事了! " 第二天的下午我接到莎塔的电话. 她的声音静得像潭死水. "她现在不能回公寓. 她住在奇奇家. "

"怎么能住在奇奇家? " 我高呼: "杰克昨晚还找过她! "

"杰克来过? " 莎塔的声音变成了一只受惊的鸟, 忽然狂飞起来, " 什么时候? 你快告诉我!"

"你快告诉我...... " 我顿了顿: "菲丽娅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

"不, 不, 你先说. " 她喊.

"不, 不, 你先说. " 我也喊.

只觉得喉咙处有条肉虫, 还是活的, 一耸一耸地爬. 我的手指绕在电话线里, 卷了又卷, 我笑了笑: "杰克昨晚只是顺路, 他想学中文, 让我帮他推荐个老师. "

"原来是这样. "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似乎有几分放心又有几分无奈.

她开始告诉我菲丽娅家人的遭际. 刚果这个国家, 政局七颠八簸, 从来就没有稳定过. 菲丽娅父亲所在的一党在最近的一次流血政变中, 惨遭重创, 被政敌逮捕送进了监狱. 菲丽娅的母亲和哥哥因身在刚果, 肯定难逃厄运. 菲丽娅和弟弟, 一个在美国, 一个在法国, 虽躲过了一劫, 从此漂泊无依, 有国难归.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我的视线涌了层湿漉漉的雾气. 莎塔的声音裹了一层黑纱, 在耳畔乱响: "人这一生真是说不准啊, 如果菲丽娅的爸爸成功了, 菲丽娅就成了一国的公主, 可是一夜之间, 她连国和家都没有了. "

我知道莎塔在胡说. 这样的朋友, 幸好我没有. 我只是担心菲丽娅, 她该怎么办, 她的生活费, 她明年的学费, 她...... 对了, 幸好杰克来了, 杰克会帮她.

"奇奇会帮她, 你也不用担心, " 莎塔反倒是安慰我: " 另外还有件好事呢. " 她阴阴地一笑: "奇奇这下子可以把她追到手了! "

门铃响了. 是奇奇和菲丽娅. 菲丽娅脸色苍黄得像张旧报纸, 眼睛浮肿而浑浊, 让我想起了水土流失的长江. 见了我,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口里急呼呼地吐出一串法语, 我一个字不懂. 但我懂她的心.

"菲丽娅, 你不要伤心. " 奇奇一步上前, 揽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 你放心, 我会尽我的努力. "

(13)
阳台上的野葡萄死了, 不知是干死的还是病死的. 我们都在忙, 没人管它. 五月的夜, 天上有一弯轻纤的弯月. 夜风从帘子里吹进来, 哗啦啦地, 翻开了菲丽娅书桌上的一本书. 室内只开了一盏紫蓝色的壁灯, 影影绰绰的, 我们都看不太清对方的脸.

"这么久了, 你就狠得下心不理他. " 我说: " 他是为了你才离的婚 !"

"我现在这个样子, 还怎么能够去见杰克? " 她坐在床前, 手绕膝盖, 把头埋在手臂的中间.

我小心地问: " "毕业后, 你真的要嫁给奇奇. "

"我不知道. " 她的声音像落在河面的野葡萄叶, 虚飘飘的, 一颠一颠, "但是我知道, 杰克肯定不会再要我了. "

人生的事, 就是这么说不清, 道不明, 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菲丽娅家里出了事, 奇奇终日陪在身边, 好言抚慰, 菲丽娅本来就孱弱,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总之, 她没有说不, 当奇奇试探着解开了她的衣裙. 一轮模糊的圆月印在窗前. 奇奇的脸松弛了, 嘴角的微笑是酣梦中的婴儿. 她睁大了眼, 在月光的夜里思念杰克, 思念穿痛了她的心. 闭上眼睛, 是闪烁明灭的幻觉. 同一片月光之下, 杰克正在等她的电话.

"我当天就告诉了你杰克的事, 为什么还要同奇奇上床? " 我问她.

菲丽娅哭出了声: "我能去找杰克吗? 在那个时候. "

在那个时候, 爸爸在狱中生死未卜, 妈妈和哥哥也遭关押审讯, 弟弟在法国失去了联系. 菲丽娅惶恐难安, 夜夜恶梦缠身, 以为全家都被政敌暗杀了. 她哭着对奇奇说: " 刚果那些人, 你不知道有多心黑, 人都可以生吃的. "

于是奇奇孤注一掷, 带着她, 披星戴月, 驱车直奔华盛顿. 华盛顿的国会大楼里, 奇奇有个当国会议员(Congressman) 的叔叔. 称呼是叔叔, 只不过是同一个姓 (也就是同一个Last Name), 其实血缘隔着几丈远. 认真说起来, 叔叔的爷爷和奇奇爸爸的爷爷才是亲兄弟.

想不到叔叔满面含笑, 一口答应, "既然是奇奇的未婚妻, 那么也就是我的亲人. " 他说他一定尽力而为. 黑人豪爽明朗, 天性就有股热肠义气. 要是换上白人, 躲还躲不及呢, 哪来的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 别影响了我的锦绣前程.

叔叔在一周后就给了答复, 据目前的可靠消息, 菲丽娅的家人都平安. 他跟一个叫" Lumanda Family Service" 的黑人组织取得了联系, 由他们出面, 计划将菲丽娅一家保到美国来, 以难民的方式. 这样一来, 菲丽娅和弟弟还可以在美国享受免费的大学教育.

菲丽娅情激心暖, 当场就流下了眼泪. 叔叔说: "别哭,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

大功告成. 离开华盛顿的前一天, 叔叔带二人参观了自己的办公室. 进大楼的时候, 照例得通过层层的安检才能到达电梯口. 那电梯也奇, 不是用数字来显示楼层, 而是一个荧光屏指示图, 像游戏机的彩色方块. 出了电梯, 长长的走廊上没铺地毯, 是米黄明亮的地胶本色. 每个办公室的门口都有两面旗, 一面国旗, 一面州旗, 交叉摆成了"X"形. 这层楼共有三个州的国会议员. 往左一拐, 可以看见亚利桑那州(Arizona State) 的红星旗, 再直直朝前, 便是阿肯色(Arkansas)的红底蓝白菱形旗. 阿肯色, 总统克林顿的故乡. 叔叔还告诉他们, 加州因为地大人多, 事务也多, 所以情况特殊, 国会议员的办公室足足占了一层楼, 就在他的楼下.

叔叔的办公室典雅气派而不奢华, 一色质地的红木家具, 正好配玫瑰红的地毯. 几壁长而高的大书柜, 密密挤挤, 排满了书, 墙壁是本色的白, 没有多余的装饰, 微微仰起头, 可以看见一个镶金的雪白吊灯, 那重重叠叠的长格子造型, 银白暗花的灯罩子, 让菲丽娅想起了奶奶家的一盏中国古灯. 叔叔的办公桌宽得惊人, 却简单乾净, 只有一部电话, 两三个笔筒, 几份闲闲散开的文件. 连电脑都没有. 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 叔叔要电脑干什么. " 奇奇后来告诉菲丽娅: "手下的人有电脑就够了. 他要做的只不过是看完文件签签字, 他随手的一个签字, 说不定就值几千万美元呢. "

菲丽娅望着奇奇, 心中腾起了一份融了激情的崇拜. 在辞别叔叔回家的路上, 她主动提出停车过夜, 在HILTON宾馆的房间里, 她第一次主动拥吻了他.

生命是一出不知结局的游戏. 就在菲丽娅回家的第五天, 她接到妈妈亲自打来的电话, 爸爸平安出狱, 叛乱已经平息, 暴乱分子马上就要被送上法庭.

不知道人生如戏, 还是戏如人生. 父亲一波三叠, 有惊无险, 女儿的命运却改变了.

我平心静气地说, 中国有句成语, 胜者为王败者寇 , 全世界都是一样. 很多时候, 个人的功成或落败都是命中注定的. 正如你奶奶的爷爷 -- 你的先祖, 如果当年在中国变法成功, 他也不会亡命天涯, 逃到非洲.

如果当年变法成功, 也就没有了菲丽娅的爸爸, 更没有了菲丽娅. 别说菲丽娅整个家族的命运改变了, 整个中国的近代史都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图画. 世界重新布局, 历史重新来过. 今夜同我对月谈心的人又该是谁呢?

"你想好了, 真的要嫁给奇奇? " 临睡前我再次问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她侧过身去, 凝睇不转, 微弱的灯光下, 半个脸罩在阴沉的暗影中.

夜深了, 吹进来的风有一股凄凉的凉意. 菲丽娅起身想关上窗户, 忽然又对我说, 你过来看月亮, 好亮的月亮, 像个小太阳. 小时候奶奶告诉过我, 中国人说, 月亮里住着一个仙女, 美丽而孤独, 她曾经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神, 触犯了天条, 爱她的那个神变成了一头猪, 她也被上帝关进了月亮, 永不得自由. 身边就只有一头小狗陪她. 我的天! 嫦娥的故事被她奶奶误传成了这个模样. 我正欲纠正, 只见她手扶额头, 低低叹道: " 中国人的想象真是浪漫. 如果我是那个仙女,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爱他 -- 如果爱他是这个后果. "

我什么也没说. 我倚在窗口, 眼睛映满月光,灼灼的亮. 低下头, 我看见月光下的野葡萄藤, 恍惚不清的暗影子, 像斑驳荒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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