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樺樹:《藍陽》(舊帖摘錄) |
| 送交者: 樺樹 2015年06月14日17:57:43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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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在五位齋遇到一件神奇的事情,每一想起就覺得恍惚得不可思議。不過此事一扯就很久遠,我就算長話短說你們也要有點耐心讀下去。 幾年來,我常到五味齋潛水, 但甚少舉手發言,偶爾興致所至,我就隨手塗幾筆。終於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鼓起勇氣跟着陌生人潘涌閒聊,隨手寫了一篇《文革期間北京部隊大院的孩子們〉,哪想到居然引來了一群潛水的魚。我看着這些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淘氣的靦腆的還有兇巴巴的魚都抬起頭來換氣,真是又驚又嘆。我本以為身處大洋彼岸,又是虛擬空間,加之我寫字格外小心,絕不會有人知曉文章里提及的人物時間地點。我按發送鍵前檢查了又檢查,除了提到我哥去了上海空四軍,我姐小學是大隊長以外,沒有暴露任何人的任何隱私。然而,我還是錯了。這些不用氧氣就潛水的魚兒太聰明了,他們不僅對我寫的內容比我還要了解,甚至有些人就是當年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花兒與少年。 所以當看見一個K26s的帖子,問你哥是k4的?我躊躇了一下沒回答,想還是趕緊閉嘴為好。後來偶然有一天我又看到這個寡言的網名,並讀到他留給潘涌的貼子。貼子裡的話讓我突然莫名地感動而且覺得幾分熟悉,我讀到了久違的陌生人之間的在意和真誠,讀到了我埋在心底里的記憶;我仿佛又看見了我哥哥的幾個大朋友,他們曾經就是用這種口吻對我說話,溫暖了我少年時代孤寂的心靈。 我偶爾出生在一個現在看來很荒謬的年代。如果我早生幾年或晚生幾年,想必命運一定會好點兒,說不準今天也能像各位一樣成為一個學理科有用的人。其實我幼年時遇到的最大麻煩不是生活的艱難而是不能正常上學,這使我父母萬分擔憂。父親孤身帶着我四處漂泊,有一天他放在案前一本古文觀止和一本荀子,然後翻到《勸學》,說你就從這篇背起吧,道理都在裡面。又說如果你能把古文觀止都默寫下來,不上學也行。後來我媽來了,一看我每天如此懶散荒廢就急了。於是,我被偷偷地一個人送回了北京。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初春的季節,我趴在火車窗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中國北方光禿禿的大地,它向後倒退着,又倒退着。。。再仔細凝神看去,禿山禿嶺竟青青地泛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春意轉眼就要盎然,然而我的心底卻布滿了灰暗。火車嗚嗚地哭着進了北京站,一個陌生的叔叔舉牌接到我。他先給我改了一個新的名字,然後把我安排住在部隊的一個院裡,接着還給我買了食堂的飯票。下午,他帶着我到鄰近的一個中學去聯繫入學,待我們走到校長辦公室時,叔叔讓我等在走廊外面,他獨自進去。開始,我只聽見和叔叔說話的是個女人的聲音,但說的什麼聽不清楚。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我屏住呼吸,明白地聽見了每一句話。 總之,那個老師一再重複的意思就是學校絕對不能接收我這個外地轉來的學生,因為那年的高中生都是考上的,一共只有兩個班,如果接收我是很不公平的,還說我年齡也太小,跟不上。我聽見陌生叔叔一再地懇求,可是女老師態度堅硬。於是我竟自走進辦公室,對叔叔說我們走吧。然後我轉過頭抬起眼睛,正好迎對着這個女教師的目光,我心頭一震,從沒見過這麼灼人的眼睛。我們倆對視了有三秒鐘,她突然溫和地說,你明天早上來上課吧。 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國家特級教師沙福敏。從此,我這個孤僻怪異的孩子,就變成了她最鍾愛的學生。事後,叔叔鬆了口氣對我說,儘量少說話,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是從哪裡來的。我生來有潔癖,喜歡乾淨做人,當時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徹底地傷了我的自尊心。那天起,我就決定一句話也不再說了。 於是我性格變得日漸憂鬱。當年我也和西岸一樣讀雨果的《九三年》;事實上又何止是《九三年》,當時歐洲文學史上能找到的所有作品,我都熟讀了一遍又一遍。青春期的我憧憬精神的高貴,至死追求冥冥想象中的靈犀。越不說話,我就越沒和人對話的願望,覺得他們也不會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後來,我養成了自己跟自己說話的壞毛病。 放暑假回家,我姐姐也探親回家,每次我上廁所,她就躲在洗手間門外聽。我一出來,她就問我你在和誰說話?我說沒人。我姐馬上多事婆地告訴我媽,她倆都是行醫的,心驚肉跳地生怕我得了精神病。好不容易,我哥哥復員回到北京,父母終於放下點心來,覺得至少他可以看着我不做出格的事兒。哪曉得,我哥的女朋友是從杭州當的兵,轉業不能進京,當年想要有北京戶口十分困難。我哥為了追尋他那偉大的愛情,毅然決然地決定離開北京去杭州。臨走前,他怔怔地看着我,突然覺得有點內疚。他嘆了口氣掏出一張紙條,說上面有他北京三個好朋友的名字地址和電話,其中兩人藍陽和狐靈是我認識的,還有一個叫雷子,如果我有事隨時可以和他們聯絡。我說謝謝不要,不必耽心我。 我哥的這三個朋友里,我最早認識藍陽,那時我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有一年我哥哥從部隊回京探親,他帶藍陽來看望正好從湖北農場回到北京的媽媽和我。我哥介紹說,這就是我的小妹妹,於是藍陽就隨口稱呼我小妹。我見到藍陽的第一眼就感覺到了他的特別,言談舉止間有形容不出的人格魅力。他文革前是老高中的,比我哥大,我哥說朋友們都喜歡聚在藍陽旁邊,因為他有思想,他走到哪裡大家全都聽他的。那天我媽媽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三人去食堂吃飯。他們兩個神氣地走在前面,我磨磨蹭蹭地拉了一段距離跟在後面。我們才走出樓門口時還陽光普照,可突然間電閃雷鳴,北京特有的雷陣暴雨說來就來。我哥大叫快跑,自己就跟范跑跑一樣撒開了丫子;藍陽轉過身等着我,然後拉着我的手跟在我哥後面也飛奔起來。不過我們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 等我再一次見到藍陽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了。那是我即將高中畢業的一個日子,我獨自一人捲縮在我的小屋裡讀書。突然聽見輕輕的敲門聲,我頓時一驚,從沒有人會來我的小屋。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低聲問:“誰?”“小妹嗎?我是藍陽。”我打開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兩個呆呆地互看着對方,他突然說:“我的天,你長這麼大了!”我問他怎麼找來的?他說我哥走後他就一直等我去找他,可是沒等到。他最近到杭州出差,才從我哥那裡得到我的地址,因為沒有電話,就竟自試着找來了。我說你再晚來兩天就錯過了,我馬上就要去農村插隊。他張開嘴,半晌沒說話。最後說,那我送你去。 他送我去延慶插隊的那天我們折騰了一整天。清晨他就來幫我把行李打好,然後我們從德勝門長途汽車站出發,坐了差不多3個小時的汽車翻過八達嶺到了延慶縣城。下車後我先去排隊買到了最後一班到後城的汽車,途經白河堡。匆匆扒了幾口飯,我們又去趕車。等到了白河堡公社時已經是黃昏時分。我去報到,公社的人說我被分在後坑大隊,村里來接我的人上午就來了,可現在不知哪裡耍去了。不過他又說,接的人牽來的毛驢就拴在外面的電線杆上,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毛驢上自己先走,不然天太晚了,這裡離後坑還有9里山路,要過條白河,還要翻一座大梁(就是大山的意思)。我說可是我不認路啊。那人回答,毛驢認路。 於是藍陽和我就跟着毛驢上路了。到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了我來到的是個什麼地方。冬天的深山裡,氣溫鄹降,白河堡正好處在赤城以內的關口,所以疾風凜冽。藍陽邊走邊和我談話。他問了許多問題,包括生活讀書之類的。我也問很多問題,我幾乎每問一個問題他都會詫異地看着我。後來他說,真沒想到,你讀的書比我多得多,真不懂你的小腦袋裡怎麼會想那麼多複雜的東西。那天我說的話,比我兩年加起來還要多。 後坑終於到了,顧名思義,就是綿綿大山群中的一個坑,裡面共住有8戶人家,加上我們新來的知青,就有9家,添了些許的熱鬧。屆時已經夜色降臨,伸手不見五指。藍陽卻說他現在就要趕回白河堡,這樣才能趕上一天一班明天清晨6點的公共汽車。我默默地點點頭。他拿出鋼筆在我軍用書包的裡層布上寫下了他的電話號碼,說以免我弄丟了。最後他看我半天,說:“真讓人不放心”。 一年零10個月後,公社通知我被北京的中央電視台看中,讓我那年的12月10號早晨8點去單位大門口報到。 報到的前一天,我只背了個書包,書包里有我的檔案,兩本書和一點兒錢就進城了。上車下車擠車等車坐車,好不容易到了北京。我茫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看着黑灰色接踵擦肩的人群,表情暗淡的一張張素臉。這熱鬧又淒冷的北京冬天,突然讓我感到一陣眩暈。我趕緊找了個台階坐下,茫然依舊。我問自己上哪兒去呢?又能上哪兒去呢?這個生我養我教我美好與醜陋的我最熟悉的城市裡,居然沒有我落腳的地方。 最後我決定先去吃點東西,增加熱量。如果記得不錯,我是到慶豐包子鋪喝了碗粥吃了二兩包子。接着又去了西單的電報大樓給我父母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他們我回北京了,一切都好不要擔心。我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我當時很想在電報大樓裡面的長椅上休息片刻,可是人聲太嘈雜,使我這個剛從寂靜無人的深山裡出來的人忍受不了。於是我又在長安街上沿着昏黃的路燈無目地地走着,走到天安門,又折返回來,腦海里空然一片。夜終於深了,長安街上唯一亮燈的就是西單的電報大樓,我坐在它外面的是台階上,越來越感到寒冷,直到冷得哆嗦了起來。我翻開書包,突然看見藍陽寫在我書包上的電話號碼,烏黑的墨跡已經暈開。我從小個性倔強,從不願給別人找麻煩,我也沒想過要去找人幫忙。可是當時我太冷了,覺得眼淚掉下來都馬上會結成冰珠。終於,我忍不住給藍陽撥了電話。 藍陽夜裡接到我的電話,吃驚地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問我現在在哪裡?我說在西單。他於是在電話那頭嚷嚷起來:“你站在那裡別動,哪兒也別去,就站在那兒!聽到沒有,我馬上就來。”其實他住得很遠,在和平里,當時末班車已經快下班,他只能騎車來接我。我能站着不動嗎,我的雙腳凍得生疼,又累又渴,倒是不太困。我數着秒針等,等也等不來,時間漫長難熬,就好像過了一百年。終於,我看到遠遠地有人瘋一樣地騎車過來,黑影越來越大,我想就是藍陽了。他找到我二話不說就是一頓亂罵,什麼笨蛋啊廢物啊,小小年紀那麼驕傲幹嗎?還說我媽說我驕傲,我有你驕傲嗎?他騎車騎得滿身大汗,頭上都冒着縷縷的白煙,只見那白煙在黑暗裡冉冉升起。他整個一個胡言亂語,意思根本不對前言不搭後語地亂連着。他從後座上拿下來一件軍大衣給我穿上,越罵越氣,一抬腳就衝着台階狠狠踢了過去。我上牙打下牙瑟瑟發抖,可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我想他腳踢得一定很痛。 我們深更半夜回到他家把他媽媽也驚動起來。藍陽拿暖水瓶在個搪瓷盆倒了些熱水,說你泡泡腳吧。然後又跟他媽說,小妹今晚就跟你睡。於是我就跟他媽媽一個床睡了半夜。早晨天不亮隱隱聽見外面廚房有鍋盆的碰撞聲音,我一個激靈爬起,藍陽媽媽又拽我躺下,說不要理,等會我叫你。 吃早餐時他們全家人集體批評我。藍陽說你哥臨走時拜託過我照顧你,我就是你大哥,我家就是你家。 從那以後,我們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連他家庭父母和他女朋友經歷的悲慘事情都詳細地告訴了我。 77年底左右,全國通知可以考大學,當時我正在外地出差,也匆匆趕回北京報名。到北京的當天中午,大門口傳達室就打電話來說有人找,讓我下去。我跑出去一看是藍陽,以為出了什麼事情。他說着急找我找不到,騎了一個半小時車來就是要告我一定要去考大學,不管說什麼都要去考。我說我報名了,他一下子舒了口氣,說那好,那我趕緊回去上班了。又說,你再等我會兒。幾分鐘後,他手裡拿着一根雪糕回來並遞給我,然後沖我擺擺手一溜煙就騎車不見了。 一個月後,他考上了南京大學,我考上了人民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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