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網上對英雄的抗日英雄，十八歲的花季少女劉守玟小姐之死一片哀悼之聲令人動容。中華民族之所以能歷經十五次大滅絕，至今生生不息，網上對英雄的哀悼正反映着中華民族在危急存亡之秋，萬眾一心，挽狂瀾於既倒的決心。而這正是中華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根本所在。但是，誰能保證今後悲劇不再重演？如果中華民族不再重複滅絕的悲劇豈不是最好？出於這個理由，我做如下假設。

劉守玟小姐被埋在亂葬崗，不知過了多久，劉守玟小姐醒來，眼前黑糊糊的，很氣悶，她奮力伸出手，鑽出薄薄的土層，用力掙扎。當她坐在荒墳的地上，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身處何處，也不知為何在這裡，她失去了記憶。求生的本能使她掙扎着無目的地出亂葬崗，無目的地走着，走向遠方。她活下來了，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活下來的。一個青年農民收留了她，並把她作為妻子，悉心照料，百般關愛她，劉守玟小姐的身體慢慢恢復了。那時正值兵荒馬亂之時，在外面撿個媳婦也是常有的事，況且劉守玟小姐因失憶，有些迷迷糊糊，也就不會有人問她來自何方了。

夫妻二人恩恩愛愛，就是沒有孩子，因為劉守玟小姐受傷過重，失去了生育能力。老實巴交的丈夫到也不嫌棄她。後來收養了個女孩，三口之家倒也男耕女織其樂融融，渾不管世事滄桑，更朝換代。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時間到了1959年。三年人禍，餓殍遍野。眼巴巴看着先是丈夫餓死了，接着女兒也餓死了。劉守玟小姐哭到最後，沒有聲音、沒有眼淚，只是嘴巴一張一合。這是人類靈魂的哭泣吧？

劉守玟小姐只剩下一把骨頭。也許是在抗日戰場上的笫一次重生的經歷喚醒了她生命的潛能，劉守玟小姐竟然靠樹皮、野草奇績般活了下來。此時的劉守玟小姐實際年齡只四十歲，看起來像六七十歲的老婆婆，黝黑而乾枯。

有一天，她在打柴途中不慎從山崖摔下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雨水澆醒了劉守玟小姐。她只覺頭痛欲裂，腦中閃着白芒芒的光，環顧左右不禁大吃一驚，明明剛才在老鄉家的床上，怎麼現在躺在山溝里？那個日本人砍向連長的刀光彷彿就在眼前，用石塊砸呀砸呀，腦漿迸濺。劉守玟小姐感到復仇的快意，該死的侵略者！

當劉守玟小姐從小水坑裡看到一個陌生的老太婆凝視着自已時，她以為碰到鬼了。最後終於確定正是自已時，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是怎麼回事，她哀哀地哭。是不是受了傷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知道。心中強烈的願望是回到２２軍５０師去再來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她動身了。

開始路上有陌生人向她喊陌生的名字，她不搭理他們。她向人打聽２２軍５０師，所有的人都以驚異的目光看着她，就像看一個瘋子。她沿大路走，餓了隨便找點東西吃，好在大饑荒已經過去了，路邊農民的自留地里有的是可吃的東西，多少年來劉守玟小姐已習慣用野草和樹皮充飢，她的腸胃彷彿有了特異功能，只要是含有纖維素的東西都能做為食物，反正纖維素是澱粉分子的聚合物，或者可叫“聚澱粉”？就像聚乙烯？有一天她撿到一張報紙。報紙上的日期赫然印着1963年，劉守玟小姐就像見到水窪里的老姿婆一樣吃驚。她明明記得自已是民國二十七年春天離家的，怎麼一下子變成了民國五十二年？而且報上儘是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話，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又像是日文、又不太像日文的字〔在劉守玟小姐眼中的簡化字〕，不過幸好聯繫前後文大致能認得出。劉守玟小姐記得被鬼子砍死的連長就是國民黨，還有十幾個在自已懷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戰友也是國民黨，就連自已也加入了三民主義青年團，準備也想加入國民黨的。我們這些人剛才還在為國家的生死存亡前仆後繼浴血奮戰，怎麼睡醒一覺就要打倒呢？劉守玟小姐在莫名中感到絲絲恐懼。

進了縣城，牆上許多標語，什麼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三面紅旗萬歲、社會主義好、人民公社好、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等等等等，看得劉守玟小姐頭昏目眩，不解何意。她的恐懼越來越大，遠遠超過前幾天和日本鬼子血戰時在槍林彈雨中的恐懼。聽旁邊人說話更是怪異，開口鬥爭，閒口消滅，滿臉的兇相，跟日本人一樣。可看這些人又不像是日本人，而且說的是山東老鄉的話，這種口音劉守玟小姐聽得多了，這是怎麼回事啊！不會是在日本吧？自此劉守玟小姐再也不敢再隨便問路了。她想，看來２２軍５０師是找不到了。部隊找不到，除了回家還有別的出路嗎？到此，劉守玟小姐只想回湖南的家。好在她識字，不愁找不到回家的路。

縣城邊有鐵路。劉守玟小姐踅摸到車站，看到了長沙二字。劉守玟小姐心中可算是篤定了下來，現在可以肯定不是在日本了。可是她沒有錢買票，左思右想，她決定走回家去。認準方向之後她向長沙走去。
劉守玟小姐的腦子時好時壞，有時她突然想起餓死在自已懷中的丈夫和女兒，又不知身處何地，就在路邊哀嚎，一直哭到無淚無聲；有時她突然想起自已從軍２２軍５０師，受傷之後找不到部隊了，家在長沙，我要回家。兩種精神狀態交織出現。從山東到長沙迂迴曲折，進進退退，這一走竟走到了1967年。
劉守玟小姐荒歺露宿，瘦骨嶙峋，形同鬼魅。此時十年浩劫的風暴方興末艾，紅色恐怖萬歲的口號響徹全國，唯有劉守玟小姐踽踽獨行，也沒有人找她的麻煩。因為她的尊容就是最好的擋箭牌，誰也不會去找這樣一個老乞婆的麻煩，就連階級斗爭之弦繃得極緊的收容站對劉守玟小姐也拒之門外。

有一天劉守玟小姐柱着一根作拐杖的樹枝出現在湖南省常德漢壽縣一個村子村口。遠遠的，她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標語。上面好像寫着父母和小妹的名字，還畫着紅叉！劉守玟小姐大吃一驚，幾乎昏過去，連忙強打起精神走近一點，想看清楚些。正走着，一隊打着某某村造反派大旗的人押着三個戴着高高的用紙糊成的帽子走過來，原來是外村的造反派來軍劉村揪鬥地主。那隊人走近了，她從那三個被五花大綁的人的胸前清清楚楚看到了父母和小妹的名字。劉守玟小姐正想努力去看清父母和小妹的面貌時，突感到天眩地轉，軟軟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在涼涼的夜風中她醒來了，此時她突然想起餓死在自已懷中的丈夫和女兒，於是哀哀地哭了。也不知過了幾天，她又醒過來，突然想起自已是劉守玟。劉守玟發現自已正睡在床上，身上蓋着一床發黑的棉絮，沒有布做的外套。有一雙大眼睛在看着自已，看着自已的是另一個女人。劉守玟小姐環顧，那是一間很破爛的草棚，兩張床外加一個灶台就是全部。草棚壁上糊滿了標語，上面赫然寫着寫着父母和小妹的名字。劉守玟驀然一驚，仔細看着身邊的女人，良久良久，她終於從那個女人的臉上看出了依稀是妹妹的輪廓。她撲過去抱住那個女人，“守玫！你是守玫！”過了很久，小屋裡暴出撕心裂肺的聲音：“姐姐，你是守玟姐姐！”草棚外突然颳起一陣風，草棚在顫動，月亮也躲進灰暗的雲里。這是天地為之顫抖，月亮為之嗚咽吧？！

相互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兩人抱頭痛哭。過了一會，妹妹突然想起什麼，用手掩住劉守玟小姐的嘴，說：“千萬不要有人聽見了呀！要是別人知道了你也完了呀！”幸虧他們家的草棚在村子的最邊上，是村邊最荒涼的地方，無人聽見。守玟急切地問妹妹：爸爸媽媽在哪？妹妹雙淚泉湧而出。守玟小姐心中一迷糊，兩眼直視，無語無淚。良久，在守玫妹妹的啜泣中，聽着她斷斷續續説往事：

“姐姐走後，哥哥守珏也參加了國軍，後來傳來姐姐失蹤的消息，十有八九是陣亡了，父母當時就昏了過去。我無法讀書了，回到軍劉村陪伴終日以淚洗面的父母。民國三十八年，哥哥劉守珏匆匆回來，我們驚訝發現他瘸了，是在抗日中負傷瘸的。他和父母親進行了一夜長談。勸父母去香港，土地能賣則賣，賣不掉或送人或乾脆不要了，共產黨要來了，地主不會有好下場。但父母堅決不走，說女兒劉守玟還在這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要等她，我不走。哥哥長長嘆息，終夜聽到他的踱步聲。哥哥在家住了兩天，動身前給父母磕了三個頭，流淚走了。”

“不久解放了，父親劃為地主。之後逼浮財，父親把家中所有的銀元、黃金都交出去了，還是吊起來打，一再逼問，最後看看實在沒油水了，才放了出來。幸虧父母從來都會做人，沒有得罪鄉親，再加上本村都姓劉，才算在鎮壓反革命中沒被槍斃。田地都沒収了，我們家的房屋也沒収了。掃地出門，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家中東西什麼都不准拿。當時我們就住進了村邊的這棟茅棚里。”守玫向地下指了指，接着說：

“開始幾年，父母那麼大年紀下田種稻。家裡無人，我不能出嫁，我嫁出去了父母只有死路一條。哥哥到台灣後，託在美國的朋犮每月往家裡寄二十美元（當時台灣不能和大陸通信），寄來的美元看不到，一塊美元換兩塊錢，每個月到縣城郵局去取四十塊錢人民幣。後來哥哥託朋友從美國寄了一封信，內有他的一張像片，才知道他一直獨身，原因是抗戰中受的傷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不願連累一個無辜的女孩子。父母給我召了個上門女婿，也是地主家出身的，人也厚道勤快。家裡還在村中蓋了一棟小房子，才算搬出了這小茅棚，小茅棚也沒拆掉用來放柴草。新屋有一個廳堂兩間房，父母住一間，我和丈夫住一間，有哥哥每月寄來的四十塊錢，再加上母親養豬，一年要出欄三四頭肉豬，父親也不用下田勞作了，臉色也慢慢紅潤了些。要是能平平安安這樣過下去就好了！”

“到了58年大煉鋼鐵，我丈夫值夜班中煤氣死了，連孩子也沒留下一個。接着就是階級斗爭搞得越來越利害，父母挾緊尾巴做人。66年，搞了文化大革命，從此不見哥哥寄錢了，可能是寄不進來了。父親也逼着下田改造，每天五個工分、我每天八個工分，媽媽裹的小腳，還好沒有逼到田裡去改造。到年底分口糧稻穀，還要找錢給隊裡。大隊小隊還時不時要四類分子（註：四類分子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因為農村少有右派分子，加上右派分子就叫黑五類。）交東西，隊裡要建倉庫，四類分子就要交磚頭、木頭；公社幹部下來檢查工作，就要交雞、鴨、雞蛋；冬天還要交烤火的木炭，凡隊裡缺什麼，就叫四類分子交什麼，不交就開鬥爭會，又跪又打，斗完了之後還要交，某村就有四類分子交不出規定的東西逼得上吊死了。要交的東西家裡都沒有，都要花錢去買，幸虧父母歷來克儉，從哥哥寄來的錢里省下一點，兩年來就是靠那點積蓄活命。”

“每年冬天都要修水庫。修水庫就是在一條有小河小溪的山溝里築一個土壩把山溝攔斷，上游就可以蓄水了。一個土壩小的幾萬方土，稍大一點的動不動就是十幾萬方、幾十萬方土，一干就是兩三個月，全靠人工挑土把壩堆起來，父親那麼大的年紀也要去挑土。貧下中農把修水庫叫做“水庫水庫，水苦水苦，天下苦事，莫過水庫。”貧下中農苦，四類分子就更苦了啊！在哪兒修水庫就睡在哪裡，草棚、破倉庫，祠堂，農家樓上。農家樓上算最好的地方，樓上乾躁也暖和。其它只要能遮住雨的地方，在地上舖一層稻草就這樣睡。姐姐你知道農家樓上是用來放柴草的，一個三尺見方的孔離地一丈多高，可以斜靠一張臨時上下的梯子，上下都顫巍巍的。爸爸那麼大年紀怎麼爬上爬下？我也只好和爸爸睡草棚。每天晚上的被窩像冰一樣冷，我先睡爸爸的被窩，焐熱了再讓爸爸睡。有時回來晚，爸爸就靠着牆睡着了。
“
“吃飯是隊裡辦伙食，吃幾兩米隨便，難得吃一次肉或者魚，每次吃葷，我都不吃，収起來下頓飯給爸爸吃。爸爸六十多歲了，這麼勞累又沒有營養，怎麼受得了，眼看爸爸越來越消瘦，媽媽想盡了辦法。想盡辦法給我們增加營養，偷偷塞幾個鹹蛋讓爸爸吃，吃時爸爸和我推來推去，和着眼淚嚥。有一次媽媽與人合夥花十塊錢買了一隻死的豬婆，（農村養的肉豬無論公母都要騸，這樣才長肉快，不騸的是種豬，公種豬叫豬牯，母種豬叫豬婆。農村風俗是不吃種豬肉，一是傳說種豬肉有毒，吃了有礙健康；二是種豬肉就像牛筋，嚼不動。）做成臘肉。通常的臘肉蒸熟就行，豬婆臘肉蒸不熟。媽媽用小陶罐慢火煨，要一天一夜才能吃。爸爸就靠媽媽時不時託人帶來的豬婆肉勉強維持。”

“天寒地凍天不亮就要起來，路上的冰碴在腳下咔嚓作響，走幾里路到工地天才蒙蒙亮。工地上的活計分四種：擔土、挖土、撮土、平整土。挖土要身強力壯才幹得動，但只要挖出夠擔的土就可以坐下來吸煙，最苦的是擔土，從早到晚一天十幾個小時不停往來，不得休息。撮土的把散土撮進竹簸箕，比擔土要輕鬆，當然最輕鬆的是在土壩上平整擔上去的土的，那都是小隊幹部輪流干的。大隊幹部坐在工地上指揮，公社幹部則坐在房屋裡吸煙、喝茶打撲克。貧下中農可以在挖土、擔土、撮土間輪換，稍稍得到休息。最苦的是四類分子，規定只能擔土。我是四類分子子弟，又是女人，所以我也可以擔土撮土輪換，當我撮土時就換爸爸撮土，讓他也稍能輕鬆，爸爸每天十幾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是擔土，我從早擔到晚。到了傍晚快収工了，有時還要衝鋒，衝鋒就是整個工地到處吹哨子，所有的人嗷嗷叫着，拼最後力氣玩命。衝鋒時最苦的是爸爸，在衝鋒時我不能替他擔土，這叫關鍵時對四類分子的改造。他駝着腰用兩手抓住吊在扁擔下的裝土的簸箕，趨步快跑。（註：擔擔的人一般不能跑，只能走一種順應扁擔起伏節奏的步子，這樣可以省力，一跑節奏亂了，扁擔上挑着的東西會橫飛豎舞，甚至砸傷擔擔的人，所以必須用手抓住裝土的簸箕。）多少次一跤摔倒，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

“修水庫的人最希望下大雨。下小雨還可以干，下大雨是沒辦法干的。可是爸爸最怕下大雨，下大雨時就要政治學習，主要就是開斗爭會。爸爸頭上戴的帽子比別的四類分子多，除大地主之外因哥哥在台灣還有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後又被戴上特務分子的帽子，所以每次鬥爭都不會落下他。本村本姓開鬥爭會礙於本村本家情面，一般不為已甚，走走過場。修水庫就不一樣了，修最小的水庫都是大隊，開鬥爭會是大隊，修大水庫要全公社的人參加，開鬥爭會就是公社，休想本村那樣善。尤其是公社開起鬥爭會來都是離本村很遠的外村外姓，沒有顧忌，格外兇狠，更是那些要入團入黨的民兵積極分子表現覺悟的機會，對四類分子越狠，就表明他階級立場越堅定，增加入黨入團的本錢。爸爸是公社出名的四類分子，凡斗必揪，每次由公社的民兵把爸爸押上台，爸爸臉上被墨打上叉，脖子上吊一塊大木牌，上面寫着罪名，兩手要高舉過頭，這叫向革命群眾投降，頭要低下去，這就叫向革命群眾認罪，跪在地上往往跪兩三個小時。手舉久了僵了會不由自主垂下去，在一片嚴厲的喝斥聲中，又寬又厚的篾片啪啪抽打在垂下的手上，血一滴滴滴到地上，有特別惡毒的民兵專打爸爸的手指尖，因為傳說爸爸年輕時練過武術，會點穴，怕爸爸點穴報復，打殘了手指就不能點穴了。滴血的手又顫顫巍巍舉過頭，爸爸這麼大年紀，用這種姿式跪幾個小時，每次都像是過鬼門關，身上的衣服可以擰得水出，那是出的汗！批判者輪流發言，說到激烈的地方就踢上一腳。每次鬥爭會後爸爸身上都青一塊、紫一塊，後頸上還有條深溝樣的紫黑色的勒痕。”

“那爸媽到底在哪兒呀？你怎麼還不說呀！”劉守玟小姐實在忍不住了，急切地問妹妹。劉守玫說：“爸媽死了，就在前幾天。”劉守玟小姐問：“是怎麼死的？我怎麼會在這個草棚里？”劉守玫接着說；“你昏倒在離草棚不遠處，我看到不由同病相憐，把你扶了進來，不想你竟是姐姐，天見可憐啊！”說着劉守玫又哭了，守玟勸住，劉守玫接着說：“爸媽死了好，不再受苦了！一年前，農民造反派來抄家，咱家又被從新屋趕告來。連新被子都不准帶，說不能讓四類分子享受，我和爸媽只好搬回這個草棚。搬進草棚後又抄了兩次家，家就變成了現在的象子。

三天前外村的造反派把我們全家綁上去公社批鬥，批鬥會一開始媽媽就昏倒在台上，開完會之後媽媽一直昏迷，爸爸已經是半條命，我求本村人用門板把媽媽抬回來。做鬥爭會場的村子也怕人死在村里不吉利，也要求抬走。抬進茅棚時媽媽已經嚥氣了，爸爸躺在媽媽身邊，說：‘堂客，咱們一齊走吧，也不要換衣服啦，咱們沒有衣服換呢。是我對不起你，沒聽守珏兒的話，讓你受這麼多苦。到奈何橋上我不喝孟婆湯，我要記住你，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爸爸給媽媽洗臉，為媽媽梳頭，做得十分吃力又十分仔細。一邊慢慢做一邊低聲說，臉色平靜得就像小時候給我講故事。

‘我以前聽說李鴻章中堂曾對俾斯麥自誇如何殺長毛。俾斯麥回答李中堂，我們歐洲人以殺異種為榮，專殺同胞，那是禽獸的行為，你們自稱五千年文明的天朝上國，不會不懂吧。李鴻章聽後滿面羞愧。現在中國人同胞相殺比李中堂利害多了！只有得意洋洋，哪裡會有什麼羞愧呢？古書裡是有『方命圮族』（註：方命就是抗命、不尊從命令，圮pi就是毀滅、族就是同類同族。「方命圮族」就是不尊從命令者滅族！）的說法，你要違反命令就滅你的族，可是咱們什麼時候敢違反命令啊？我們只求茍延殘喘而已，還是放不過咱們，還要圮咱們的族呢。我們的罪只不過是多有幾畝田，就變成了地主，可這是我們的罪嗎？我們的田是祖上傳下來的，錢也是祖上留下來的，有田有錢就有罪？就是方命？就要圮族？盤古開天地中國就沒有這個道理，強盜搶東西搶完了也會放苦主一馬，哪會這樣不依不饒呢？聽說希特勒在歐洲就是這樣殺猶太人的，把人家所有的錢搶光了還要把人送進毒氣室，可德國人看猶太人是異種啊！現在置我們死地的人卻是同胞啊！俾斯麥的嘲笑真有道理啊。現在出的這些人，說是中國人又不是中國人，說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咱們下輩子別做這的同胞了吧。’

爸爸平常沉默寡言，可是那天晚上特別健談。

爸爸說：‘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家只有三個兒女，拿出兩個兒女為這個國家效力，一個死了，一亇負傷至殘，後代都不能有，劉家從我手上絕後了呀！為的是什麼呀？不就是為了國家危亡的時候為國家盡一份力嗎。還要我們怎麼樣？！國家，我們捫心自問，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們？為什麼讓我們生不如死？國家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你要這樣……？’聲音越來越低，説着說着沒氣了，嚥氣後眼睛張着，我怎麼用手抹都合不攏，這就是死不瞑目吧。第二天我請村裡的人幫忙把父母埋了，沒有棺材是用舊蓆捲的，我沒請幫忙的人吃飯，我請不起他們，他們也不敢吃四類分子的飯。村里不少老人遠遠站着看，在用手擦眼淚，什麼話也不敢說。”

姐妹二人來到爸媽的墳地，就在離草棚不遠的山坡上。夫妻合葬，一個淺淺的墳包，沒有墓碑。劉守玟、劉守玫兩姐妹跪下磕頭。沒有淚沒有聲息，只有月光灑下的樹影搖曳。

看完父母的墳地兩姐妹商量今後怎麼辦？天快亮了，馬上就要做決定。守玫說爸爸提起過有個出家的女同學，遇家門不幸，在雞足山修行，法名月空，去找她也許有一條活路。兩姐妹商量已定立即動身，兩手空空、無牽無掛，相攜悄悄快步離開了草棚，天亮時已走在離草棚很遠的大路上了。路過長沙，街道兩旁滿是紅色恐怖萬歲的標語，偶爾看到好像是熟人的，也不搭話，低頭走開。路過廣西時姐妹兩個看見了人吃人，早已是見慣了殘忍場面，也不驚懼，一路上看的人殺人更是家常便飯了。還好，沒有人會在意兩個又黑又乾枯的老乞婆，淨是骨頭沒有肉，要吃都無從下嘴。

歷盡千難萬苦，一言難盡，這天到了雞足山。山荒之地，草木修長，林蔭蔽日。沿盤山小路踽踽上行，遠離污濁人世宛如仙境。有道是：花如心聲姸千面，蘭若梵唱動九霄。山行良久，終於到了月空大師修行處。月空大師所在哪裡有什麼廟宇，只是一間小屋而已。與普通農家小屋的區別只是大門兩邊有一副對聯，上聯是：“靈台月冷參禪地”；下聯是：“般若空明不朽天。”進得門，中間只懸一尊畫的佛像，兩邊也有一付對聯，上聯是：“深山看葉不知年，落葉皆為貝葉”；下聯是：“廢寺燃燈豈有夢，心燈長伴佛燈。”

月空大師竟如劉守玟姐妹一般的瘦小黝黑。月空大師得知是故人女兒，相邀她們住下之後與兩姐妹相擁無語。

原來此處名般若庵，早年曾有修行女尼十餘個。時常有善男信女結隊步行數十里上山拜佛，庵中不乏香火錢。不知何時庵里還僱人在山中開墾了十幾畝田地僱人耕種，又種了油茶樹和茶葉樹，修行女尼生活無虞。統購統銷戶口分類後，女尼定為居民，每月二十六斤糧食。庵在深山，女尼又是居民戶口，再說山路太遠了，住在山下的人根本無法耕種，合作化時那十幾畝田自然也沒有合作進去。只是林場名義上把田收歸國有，不准庵里再僱人耕種，任其荒蕪。由於香火日漸減少，田地又不准僱人耕種，生活日蹙，修行的女尼今年走一個，明年走兩個，漸漸只剩月空一人死也不走。

五八年大煉鋼鐵，般若庵被選中作煉鐵廠，就近取石頭燒木炭煉鐵，就便命月空兼任炊事員，負責擔水燒飯洗衣。不料鐵沒煉出來反到失了火，一把火把個般若庵燒做白地。煉鐵的一鬨而散了，留下月空對着殘垣斷壁發呆。月空一人自力更生搭個茅棚棲身。幸虧月空早就習慣了獨自修行。多少年來就是自採藥材、自摘茶葉，自揀油茶籽榨油，在荒田上自已種菜，連醬油都自已釀造，再在山上養些小雞生蛋。（月空所修教派允許吃雞蛋）山中養雞不需要飼料，滿山找野食的雞長得又肥又壯，蛋也下得格外多而且個大。與山下唯一的聯繫是一個修行心之堅定與月空大師差堪彷彿的居士，兩個月一次送米送鹽上山，再把雞蛋藥材等帶往山下換錢，山上那兩副對聯即為居士所撰。在三年飢餓時期，月空把口糧全都送給居士一家，請他上山只須送些鹽火柴之類，一直到糧食好轉才恢復送米，居士全家靠月空的饋贈得以保全，這也是善有善報。那幾年月空在山上只靠黃精、茯苓等藥材和蔬菜為生，偶爾吃一點雞蛋，愈發顯得黑瘦。

般若庵旁有一株杉樹，一人不能合抱，號稱神杉，是鎮寺之寶，廟被燒之後，山下有貪財的農民乘機來砍樹，月空聽到砍樹聲出來勸阻，反被搶白一頓。樹砍倒後，先截一段七八尺長的，四亇人勉力抬着走，打算餘下的以後再抬。走到半山，突降大雨，只好下山等明天再說。不料當夜四人同時得急病，那個主事的貪財農民竟然不治身亡，餘下的三人也臥床月余才能下地。村中人見狀驚懼，從此再沒人敢上山去抬那段杉木，任其在山間風吹雨打。此事越傳越神，人人對般若庵生敬畏之心，從而給這已是殘垣斷壁的廢寺又增加了一份安寧，在神州淒風苦雨的年代裡儼然世外桃源。直到文化大革命，也有紅衛兵要上山破四舊，經打聽，說那裡已沒了寺廟，好像沒有什麼可破的，大多數人已沒了興趣，剩下三五個堅定分子堅持上山，誰知山路鮮有人行，草木遮蔽，年輕學生又沒有山行的經驗，爬到半山竟找不到去般若庵的路，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剛才還是麗日當空，突然間陰雲四布，雷電交加，三五個紅衛兵連滾帶爬早成落湯之雞，摸索下山，自此不再言勇，經此一回，再無人提起去般若庵造反之事。

三年飢餓時期還有一亇挿曲，傳說台灣要反攻大陸，般若庵被列為重點監控對象，說般若庵可能是台灣特務的空降地點。於是派出民兵半夜登山，秘密接近監視月空。去般若庵途中有一道險關，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深涯，山道緊挨着峭壁，一失足則成千古恨。峭壁上有“虎豹關”三個篆字，字尺五見方，深約半寸，唯筆劃寬僅容指，與常見雕刻的字大不相同。傳說是數百年前般若庵主運功於指尖所書，如此神功的確駭人聽聞。幾十個民兵小心翼翼闖過虎豹關，輪班趴在林草中，辛辛苦苦潛伏三天三夜沒見任何異動，人人被蚊子叮得全身是疱苦不堪言。後來又搞幾次夜晚的飛行檢查，暗中監視，照例是一無所獲。也不知是哪一撥夜闖虎豹關的民兵當中摔傷了一個，久治不愈成半癱，喪失了勞動能力。民兵都是從鄉村臨時招集的農民，農民沒有公費醫療，組織民兵的部門又沒有民兵戰損該如何終生補償的規定，所以沒有這筆經費，治療了一段時間後就撒手不管了。從此，民兵視虎豹關為畏途，再想組織夜闖之舉都無人響應，慢慢也就無人提起般若庵了。

半癱民兵是家中主勞力，偏偏他老婆是個老病號，半癱後雖然隊裡一年有二千分的工分補助，折合人民幣還不到一百元（當地工分只合幾分錢一分），根本不能解決問題，民兵又不是工人，沒有工傷待遇，遂成一個老大難。其實要解決本也不是什麼難事，大鍋飯年代給那個半癱的民兵一個工人指標，讓他終生吃工傷勞保不就結了？問題是那個年代一個農轉非的指標再加上一個工人指標那可是不得了的大面子，近水樓台上的人們為此都你爭我奪得一塌糊塗，哪裡會輪到那個半癱的農民呢？因此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地拖下來了。為了解決全家生活問題，他老婆成了遠近聞名的上訪專業戶，據說還到過北京上訪，至於地方大員看見他老婆就頭皮發麻，當然這是後話了。

糧食形勢好轉之後，月空用賣雞蛋藥材茶葉的錢買一隻小牛，牛很快長大出售。如此這般，沒兩年，僱人從斷壁殘垣里挑撿出可用的磚蓋起一間小房。這就是劉守玟姐妹所見到的。在這世外桃源里，自耕自食，哪管山下人與人斗得死去活來。從此劉守玟姐妹師從月空大師，也是黃巻青燈一心向佛了。

山中無甲子，一晃已到了八十年代，山下環境漸次寬鬆了些。山下的善男信女漸漸憶起般若庵的種種靈跡，有些人不避山路艱遠上山拜佛，月空多了些香火進項。積了一些錢，請山下雕主的匠人（方言：雕刻神像稱雕主）用樟木雕刻了三尊二尺許高的菩薩，放在屋中取代原來的菩薩畫像。旁邊又加蓋了一間小房居住，原有的房子用來專供菩薩，至此方顯出了一點廟的模樣。九十年代初，山上修起了通達山頂的簡易公路，山頂建了微波中繼站，公路從般若庵旁邊通過，由此般若庵結束了與外隔絕的歷史。甚至可以看到報紙了。九三年，月空大師坐化，享年一百零一歲。収殮月空大師的棺木竟是當年那截被盜未遂的神杉。原來那截碩大無朋的杉木被扔在半山，幾十年竟無人再敢問津，後月空大師自知涅槃之期不遠，請人將它抬回、對剖、挖空，竟做成兩具獨木舟般的容器，二者一合上即絕佳的棺木。

此時的劉守玟、劉守玫二位小姐已七十多歲了，經過數十年頃心向佛，依然黝黑而乾枯，只是神光內蘊，與上山時不可同日而語，劉守玟小姐連失憶病也好了。

轉眼到了2004年，劉守玟小姐已八十有四了。這天，劉守玟小姐閒坐無事，隨手取一張香客拋棄的報紙看，突然間眼前一亮，看到這樣一條消息：“遙望故鄉66年。英勇抗日，18歲湖南女兵徐州犧牲，家書損壞，無名英雄遺願成遺恨 。”

1938年，一位18歲的湖南女兵在抗日戰鬥中，為搶救戰友。在江蘇省徐州市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臨終前，女英雄托當地一位農村婦女捎一封信回故鄉。……日本鬼子和中國軍隊在台東18里路的地方遭遇， 這名女兵是戰地救護員，她見連長倒在血泊中，就前去搶救，這時，突然衝上來一個日本軍官，揮舞軍刀將連長砍死了，女兵憤怒地舉起一塊石頭把鬼子軍官當場砸倒，最後連砸數下，把鬼子的腦漿都砸了出來，不料她剛站起來，一顆子彈就擊中了她! 民工走後，這個女兵微微睜開眼睛．她使了好一會兒勁, 才吃力地從兜里掏出了一封信、兩塊大洋和一張她的照片, 示意奶奶幫她寄回家，奶奶接過東西不禁號啕大哭! 當晚，這名女兵就犧牲了，兩個民夫用擔架將她送到村頭的亂葬崗．奶奶也跟着擔架來到墳地, 親眼看着把她下葬。奶奶說：後來她打聽到，這個女兵只有1８歲，是湖南長沙女中的一名學生，為抗日救亡參軍來到徐州戰場。……”

劉守玟小姐儘管早已修煉得心如止水，也禁不住心頭狂跳。連忙把前因與妹妹說明並和妹妹商量下山一趟，近年收留了一個堅心修行的中年女尼，正好看庵。劉守玫、劉守玟二人略作交代，便帶些乾糧擇日下山。於是劉守玟姐妹目睹了一系列精彩場景。當然，在震天的羅鼓聲中誰也不會留意場景之外的兩個無足輕重的老乞婆。

場景一：7月6日，湖南的群眾代表來徐迎接女兵遺骸，徐州群眾代表和《都市晨報》記者全程護送。
場景二：7月7日當天，湖南長沙萬人空巷，有關部門在烈士陵園舉行了隆重的迎靈儀式。
場景三：8月15日，湖南長沙市民又自發捐款為女兵修建陵墓。
場景四：在軍劉村劉氏族人的強烈要求下，湖南長沙革命烈士陵園終於同意將“女兵”遺骸移交故里。

10月25日上午10時，劉氏家族在軍劉村舉行隆重的迎靈儀式，幾乎所有族人都來到現場。嗩吶奏響，鞭炮齊鳴，香燭點燃，焚燒紙錢，少先隊員舉手敬禮，全體族人磕頭跪拜，迎接抗日英雄的遺骸和遺像回到老家。

回想父母一生的遭遇，父親逝去前的話言猶在耳：“我以前聽說李鴻章中堂曾對俾斯麥自誇如何殺長毛。俾斯麥回答李中堂，我們歐洲人以殺異種為榮，專殺同胞，那是禽獸的行為，你們自稱五千年文明的天朝上國，不會不懂吧。李鴻章聽後滿面羞愧。現在中國人同胞相殺比李中堂利害多了！只有得意洋洋，哪裡會有什麼羞愧呢？古書裡是有『方命圮族』（註：方命就是抗命、不尊從命令，圮pi就是毀滅、族就是同類同族。「方命圮族」就是不尊從命令者滅族！）的說法，你要違反命令就滅你的族，可是咱們什麼時候敢違反命令啊？我們只求茍延殘喘而已，還是放不過咱們，還要圮咱們的族呢。我們的罪只不過是多有幾畝田，就變成了地主，可這是我們的罪嗎？我們的田是祖上傳下來的，錢也是祖上留下來的，有田有錢就有罪？就是方命？就要圮族？盤古開天地中國就沒有這個道理，強盜搶東西搶完了也會放苦主一馬，哪會這樣不依不饒呢？聽說希特勒在歐洲就是這樣殺猶太人的，把人家所有的錢搶光了還要把人送進毒氣室，可德國人看猶太人是異種啊！現在置我們死地的人卻是同胞啊！俾斯麥的嘲笑真有道理啊。現在出的這些人，說是中國人又不是中國人，說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咱們下輩子別做這些人的同胞了吧。”

劉守玟小姐看見父親的眼中流出鮮紅的血，血掉在地上彈起又變成血紅的珠子，紅光閃閃，是鮫人之淚還是隨侯之珠？劉守玟小姐又聽到了父親的聲音自天外傳來，拖着低沉的綿綿無盡的餘音。

“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家只有三個兒女，拿出兩個兒女為這個國家效力，一個死了，一亇負傷至殘，後代都不能有，劉家從我手上絕後了呀！為的是什麼呀？不就是為了國家危亡的時候為國家盡一份力嗎。還要我們怎麼樣？！國家，我們捫心自問，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們？為什麼讓我們生不如死？國家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你要這樣？”

劉守玟小姐只覺心裡的傷口裂開了，心已被傷口剖為兩半，頭腦里閃着白茫茫的光，連忙口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遠離了顛倒夢想，心中頓時清明了許多。此地不宜久留！兩姐妹隨之飄然遠去……

也許有一天，一個仙子從天外歸來，黝黑而乾枯，但臉上帶着超脫的笑容。問我們：“你們還願意讓這個悲劇重演嗎？”

“願還是不願？願還是不願？願還是不願？……”

每個人都必須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