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漓
《世界日报》2006年2月8日
一
自打我从蛋壳里破门而出投身到这个世界上,所见的色彩最多的就是黑与白了。在南极大地一望无垠的冰雪世界里,我们企鹅作为南极洲的居民已经生活了数千万年。
我睁开矇眬的小眼睛,最先看见的是父亲肚子上雪白的羽毛。呼啸的寒风在我耳朵里飞进飞出,我全身感到一阵阵惬意的寒冷,打着快乐的哆嗦。从那一刻起,我便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和白茫茫的冰雪打交道了。
啊——啊,我唱起歌来。爸爸说,你发音不标准啦,要象这样。他抹了抹自己的脖子,拖长音调,啊——了一声。他嗓音嘹亮高亢,很有生气。他是天生幽默的歌唱家。过了不久,有个企鹅女士一拐一晃地走过来。她很胖,张开大嘴让我把嫩嫩的小嘴探进她坚硬的嘴里。她幽暗的大嘴深处有一股又稀又软的东西涌溢出来,很好吃,我饥饿的身子就靠它慢慢滋养壮大起来。爸爸说,她就是你妈。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了。你看,她发得像海豹我干得像带鱼。
妈妈只喂我,不喂爸爸。可怜的爸爸在零下50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冻饿115天,把我孵出来还要照料我,身子骨瘦了将近一半,最后活活成了幽默的标本。
这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我根本不记得了。这些都是阿乌教授告诉我的。
阿乌是我们企鹅学院教授里的后起之秀。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我很奇怪。在成千上万受教育的年轻企鹅群里,他能不动声色地感觉出我所在的方位。他有时讲课讲着讲着眼光就朝我闪射过来,点着我的名要我回答问题。
阿清,你说,人类为什么叫我们企鹅?
我说我们天生爱翘首远望,好象总在企盼什么似的,所以得了这么个名。
阿乌教授说,对。又说,其实我们哪象鹅呀,鹅的脖子长得象海鳗呢。不应该叫我们企鹅,应叫“企人”才对。没见我们脖子上也戴了黑项链吗?
哄堂大笑。
一只信天翁盘旋在上空,观察我们傻笑的模样。我们前俯后仰,白色的肚子和漆黑的脊背忽上忽下。
事情传到阿白教授的耳朵里,自然又引发了一场学术论战。
阿白教授在学术界有崇高威望。他说阿乌诠释企鹅辞条不准确,是大是大非问题。他在学报上发表论文说,《说文解字》有云,企,举踵也。就是踮起脚跟之意。所以光说翘首不全面,应该是翘首踮足才对。阿乌教授不服,在学报上著文反击。我们趾有中、外、内三个,与人类脚掌的构造不同,说脚后跟已属牵强,何来举踵之理?如果人类说的句句当真,那么人类说我们穿着燕尾服,难道我们又要改称“企燕”不成?我们的存在非要依赖人类来说三道四不可么?
双方都不肯善罢甘休,官司打到院长那里去了。院长慈善老迈,原则性很强。他对两位教授的争论早已习惯,谁是谁非全看他早餐吃的是小鱼还是磷虾。每次两位教授告到家里来,如果吃的是小鱼就批评阿乌教授心浮气盛,吃的是磷虾就批评阿白教授思想老化。从来没有错过。可是这一天偏偏他记不清楚肚子里的陪审团是些什么货色了。老院长急得咳嗽半天,捶着肚子,可是肚子里又没反应,他就开始批评阿乌,提醒阿乌要多向老前辈学习。院长老伴一听,心想糟了,怎么能不坚持原则呢?今儿早上我给你吃的是磷虾呀!老伴小心提醒他说,你今儿早上吃的是磷虾呢。老院长不信,偏着头,两眼严肃地从老花镜片上方一只监视着左边的两位教授一只凝视着右边的老伴问:我吃的是磷虾吗?老伴坚持说是的。院长面子搁不下了,胸脯一鼓一瘪的,咳得更加激动。他暗想怎能不讲原则了呢?不能就这样毁了一世清名啊。他凑近老伴耳边悄声说,我早上偷吃了小鱼,没对你说。
二
阿白阿乌都是很有敬业精神的学者,尤其是阿乌教授,只引导我们探讨,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从不妄作结论。双方唇枪舌剑争辩不休的时候,阿乌总是立于风中瑟瑟抖动着双翼,送给大家一个理解和鼓励的微笑。他说,学术问题没有不能讨论的。他说,学术没有能不能的问题,只有通不通的问题。他说,学无法。
我很喜欢他。
有一次,大家沐浴在阳光下,讨论我们企鹅的起源。
阿东说,我们的前肢称作翼,是由翅膀变成的,显然我们的祖宗是飞禽。
阿西说,那翅膀怎么越长越小啊?我们骨骼也不象飞鸟那样是充气性的,别说飞,就是跳也快跳不动了。
阿南说,什么翼啊?我们前肢明明呈鳍状,我们是鱼类的后代!
阿北反对说,嘿,既然是鱼,那么你两只后脚岂不长错了地方?我们的祖先一定是某种爬行动物。我们爬起来时速30公里,冰上岩上都照爬不误,这充分证明了我们雄厚的爬行实力!这时候阿风悦耳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坚决反对飞禽说和爬行说,支持鱼类说。她说我们的游泳功夫实在了得,论速度一小时可游40公里,论深度能潜入海底200米,吃的全是海里的东西。试问,我们继承的不是鱼类基因难道是别的什么基因吗?
阿风是个漂亮纯情的企鹅,我认为在所有未婚企鹅中她是最美的一个。我常爱注视她在大海里游泳。她那流线型的身段在水里十分优雅,就像一条美人鱼。我想她对鱼类情有独钟是可以理解的。
阿南见阿风支持鱼类说,兴奋得嘴里喀喀作响。就在那一瞬间我和他的眼光撞到了一块,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冰山裂开的恐怖声浪。
该轮到我发言了,他们却发现我不见了。
我本想说,阿风,别费劲了,我们不是鱼,是飞鸟的后代。鱼不生蛋,但是我们都从硬壳蛋里钻出来。你命中注定也是要生蛋的啊。
但我终于没说,怕伤着她。我悄悄去了海边。
逃学是一生中反抗的萌芽,是对剥夺你生命行径的一种正当防卫。当我觉得课程陈旧无用,或是教授水平太差或是我已弄懂了的时候,我就逃学。当肉体逃学不成时我就精神逃亡。总之我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只能使用一次,我不想和它过不去。
我独自向海边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又小又浅的雪窝窝。海风劲吹,一会儿雪窝就没了。
我站在了海岸的悬崖边上。风小多了,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脚下是一大片坚硬沉厚的冰山,一直向一望无垠的海心伸展开去。那海心深处蔚蓝色的海水被阳光照耀着,闪出万点金光,就象拂晓时蓝天上的群星一样。群星又向天边伸展,直到在水天相接处隐入灰蒙蒙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我从小就见了这种冰原雪海以及蓝天混沌在一起的茫茫苍苍的景象,不知怎么,这一刻我特别感动,眼睛也模糊了起来。
远处有一个黑点在一步步移动。待近了细看,原来是阿乌教授。他说平时我讨论课从不缺席的,今天如此重要的论题却不见了踪影,心里奇怪就赶来找我。
我纳闷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没有四处叫喊,我又是“踏雪无痕”。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
他不再说话,仿佛也被跟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住了,站在我身边眯缝着双眼观赏起来。末了,我听见他喃喃地说,这里5千万年以前还是一片绿色,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啊。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默默转身走了。我望着他一摇一晃远去的背影,深知只有他理解我。突然我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像没听见似地走掉了。
三
自从那次和阿乌教授一同看了冰川大海,我就对争辩我们的出身问题失去了兴趣。天地就这样横亘在我们面前,时间千万年流奔过来,还要千万年奔流过去。重要的是要善待生命,不要叫它枯萎。
只要我吃饱了肚子,我更喜欢玄思冥想。无论是在晴天,还是在狂风怒号白雪漫天飞舞的日子里,我们成千上万的企鹅挤挤挨挨肩并肩站在一起,集体取暖相对无言之际,我就闭目冥想着极遥远的地方和故事。我的思绪飘飘远去,一会儿在海底追逐鲸鱼唱出的动听歌声,一会儿又深入到千万年前的南极大陆绿洲游荡历险,一会儿又如游云轻风一般直攀上信天翁巨大的翅膀作万里翱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学院里的授课的和讨论照常进行。
我们在冰天雪地中讨论热带植物,讨论棕榈树、椰子和可可的习性,研究人类的社会行为以及我们企鹅的未来。
我们在冰雪中坚持。我们在寒风中企盼。
阿白和阿乌教授预言,受过教育的企鹅是永远的理想主义者。
学习笔记──
生命都要靠生命来滋养,这是大自然的法则。
我们吃鱼、磷虾、蟹和乌贼,还有其他头足类动物,逮什么吃什么。我们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也有不少家伙吃我们。鲨鱼、海豹、虎鲸,他们是我们最危险的天敌。还有贼海鸥,我们骂他们是贼,因为他们专门偷吃企鹅蛋。他们用坚利的长嘴啄破外壳,许多小企鹅还没出世就这样死掉了。
我希望自然界有个生命法庭审判他们。我又害怕真有这么个法庭我们也会被拉去审判。
自古以来就是强吃弱,大吃小。
帝企鹅是企鹅种族中最大的一类,个头和体重都比我们大一倍,有帝王之相。但是他们从来不吃我们。
同类不相残。
只有嗜血的狼群吞食自己的同类。
人类也曾经吃过自己的同类。以后怎样?书上没说。
北京人学会了用火和石器,洞穴的遗址上留下了被砍断和烧烤的北京人骨头。人类学家称他们这种危险的天性为“食肉者精神”。
食肉者精神在岁月的魔术箱里竟然变成了儒家精神。怎么回事?这不是大进化就是大虚伪。也许对人类历史来说,进化与虚伪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就如鲨鱼嘴里有上下两排利齿一样。
我们这些被称作“绅士”的企鹅又当怎样?
要小心。
四
我觉得最快活的还是跳下海去捕鱼捉虾,一边舒展筋骨一边大吃大喝,然后在水里潜行跳跃,让自己身上过剩的精力和食物有个合适的去处。
我从不挑嘴,有鱼和磷虾就已满足。捕磷虾最容易,海里一蓬蓬一堆堆的,就像海藻一样。一群小磷虾引诱我扑上前去,他们见我冲了过来就四散逃开。我快速截住一群,他们都高举起八对细长的胸肢拚命抵抗,然而没有一点用处,我的双翼左右开弓早把他们拍昏,嘴巴一唏溜将他们都收容进来。
我很奇怪磷虾的脾气怎么这么倔强,荣誉感怎么这么强。他们披挂了许多勋章,都是贵族祖先传下来的,全身红光闪闪,就象那些俗歌星在舞台上亮相一样,甚至在黑暗的深渊老远就能发现他们。
炫耀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所有的鱼都吃他们,人类也把他们捕去做了虾酱。
我把头探出海面,听见远处传来欢腾的喧闹声。有许多企鹅在那边海上跳来跳去。我很想游过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沉了下去。我还没吃饱肚子,得继续努力。
我一口气潜到海底,四处搜索。忽然,一丛红艳艳的珊瑚枝旁出现了一只乌贼。他个子和我差不多,正悠闲自得地缓缓浮在水中,好象睡着了。
我悄悄朝他游过去,想从身后接近他。不料到了跟前他突然摆动他那袋状的身子,头朝着我,瞪着一双大蛋似的眼睛。
我根本没睡着,你滚开!他挥舞着两只长胳臂,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升到他上方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向他猛冲过去。他敏捷地一闪,飘飘忽忽地离开了珊瑚礁。我连忙追上去。眼看越来越近,我的大嘴就要咬住他的胳臂了,忽见他一个翻身将身躯展开,一团浓浓的墨汁从他身上喷射而出,转眼间墨汁在海水中翻滚扩散开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迅速一头扎下去,趴在海底,接着是飞快地爬行,离开了浓墨的包围。我判断了一下方位,一面调整自己的身体一面向上警惕地监视着他的动向。他的身体噗的一下弹出了墨团。
他果然甩掉了墨囊里的宝贝往这边逃窜,晃晃悠悠象个水中风筝。我扬起脖子,箭一般地朝他冲剌过去。
他没想到我会在下面给他狠狠一击。他哎哟一声翻了个跟头,细胳膊乱划。我用双脚和尖嘴向他轮番发起凌厉的攻击,不一会他就瘫软了身子,奄奄一息了。
我一时吃不了,想把他拖上去与朋友分享。我咬住他的大头往海面上游去。
他其实挺冤的。他的俗名叫墨鱼,肚子里喝了不少墨水吧,想必是海洋里的饱学之士。但他属于一种软体动物,没骨头的,一遇危险从来不敢挺身而出为保卫自己而战,只顾避让逃跑,除了掉墨袋写写检讨和绝命书以外,一无所能。成者为王败者贼,终于被认作乌贼。
五
我把吃剩下半截的战利品推给阿东。他高兴地说,快去看,阿北阿南在和帝企鹅比赛跳高呢。
这是企鹅部落之间少男少女的盛大游戏,怪不得欢呼激动得像过节一样。
阿北阿南虽善于跳高,但是帝企鹅的块头要比我们高大一倍呢。比赛进入决胜阶段,先是阿北和帝企鹅的1号选手战成平局,现在轮到阿南和帝企鹅的2号选手阿雄比赛了。
阿南紧紧咬着嘴巴坚持着,前4局竟和阿雄跳得一模一样高。我和阿风大声喊着为阿南加油。阿南抖落身上的海水,两眼虽怒气冲冲地盯住阿雄,可是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耗尽了气力。
最后的决战开始了。裁判是个有经验的老企鹅。只见他一声令下,阿南阿雄就和他同时沉入海里。裁判潜下水中3米便不动了,阿南阿雄也都停下,并肩踩着水,和裁判面对面望着。
裁判双翼举起,用力向下一劈,水里泛起两柱细长的泡泡花。说时迟那时快,阿雄阿南顿时象两只利箭嗖嗖向海面射去!
阿雄确实是帝企鹅中的英俊先生。他身材高大魁梧,两翼粗壮强悍,平时走起路来迅捷有力,一摇一摆的很有韵律。他的嘴又尖锐又长,讲起话来温文尔雅,最要命的是他脸上仿佛永远带着一丝微笑。据说他吸引了许多有才华的美丽企鹅,许多企鹅小姐暗恋着他。
大家首先看见尖尖的嘴巴剌出水面,接着是阿雄的脸,帝企鹅都欢呼雀跃起来。这时阿南也冒了出来,往天空奋力跳跃。海面上漩起两窝水花。
阿雄身大力猛,爆发力胜过阿南。阿南竭尽全力一搏,但嘴尖只及对手的脖颈。我们啦啦队都沉默了。我把头低了下去。突然我听见一声呼唤:阿南啊──
这是阿风的声音。阿风的声音很脆很亮的。事后阿南说他听见呼声很短促,可我又觉得那一声真是十分的悠长十分的袅娜,正象轻轻拂过冰面的微风一样。
阿南创造了跳高奇迹。他四肢突然拼命加力划动,扑打着透明纯净的空气,竟然往上猛蹿了一大截。现在是阿雄的嘴尖只够得着阿南的脖子了。
我们激动地在水上跳啊吼啊,把帝企鹅的叫声压了下去。阿雄的身躯对于爬高再也无能为力,他从空中跌入海里,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冠军让小个子阿南夺去。
阿雄把头四处转悠,很不服气地讪讪看着,想知道是谁喊了那么一声。那一声轻柔的呼唤怎么有如此巨大的魔力?他的眼光接触到了阿风,阿风喜气洋洋的脸上挂满笑容。这使他的恼怒越发郁积了起来。他找到老裁判,要求和我们部落比赛游泳。说完他在海面上飞快地游来游去,挑衅地等待着应战者。
胜利的笑容冻结了。太可耻了,我们部落竟然没有一个敢去应战!
我看见阿风站在岸边,满脸惶惑。
嘘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帝企鹅们大声鼓噪:胆小鬼,胆小鬼!我听见阿南对阿东阿北他们大叫:别去丢丑,搞不赢的!
这时我头脑一热,不顾一切连蹿带跳到了阿雄身边,和他展开争夺。不一会我就气喘吁吁被他甩在身后。
讥笑声和嘘声如同冰山在坍塌。我还在奋力游着,直到我听到那一声破口大骂——侏儒!企鹅类的侏儒!
我马上停下来,反正输了。我振臂高呼:打倒帝企鹅!把帝企鹅丢去喂海豹!部落的弟兄们齐声响应,现场一片大乱。
双方都气炸了,都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我爬上岸,看见帝企鹅的方阵正朝着我们挺进。我赶紧和阿东阿北他们号召了几百个弟兄,大家双翼捧着冰块,挺起尖尖的利嘴,准备应战。
对方由一只庞大的帝企鹅领头,也捧起冰块向我们压过来。他们的冰块更大,嘴巴更长更尖利。
所以说,我们被称为绅士,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绅士的。绅士派头和绅士是两回事,一旦种族荣誉和部落利益受到侵犯,冲突和战争就不可避免。
双方沉默着一步步逼近。帝企鹅们大摇大摆排着队列走过来。我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敲响,象擂动战鼓一般。我们都把冰块高举过头顶。我紧紧盯住对方最前面的伟大统帅,准备在他的头上来上那么一下。
正在这时,又是阿风的一声呼喊划破了南极的上空——
不要啊——
我一抬头,就见她从悬崖上飞身跃下,姿式是那样优美,——在空中画了一道黑与白的弧线。入水时水花不惊,宛若一粒石子坠入海里。俄顷,只见她钻出水面,伸出一翼,向前划了一个圆弧,接着又是一个。然后她一个挺身,仿佛柔软的身躯直直立在了水面。这样优美的造型使我看呆了,连帝企鹅也呆住了。
阿风缓缓滑落到水里,这时我们都听见了她婉转的歌声。她在水里一边转着圆圈,一边唱着一支略带忧伤的曲子。
所有的视线都被她吸引住了。冰块纷纷掉落在地,一片嘭嘭的响声。这时阿雄出现在阿风身边,他向她抖动着翅膀,于是他俩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侧身、鼓翼、摇摆、旋转,阿雄牵着阿风,阿风就绕着他跳出了各种舞步,直看得大家眼花缭乱,齐声喝彩。
六
帝企鹅同我们言归于好,阿风却好象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之中。她成天无精打采的,鱼虾也比过去吃得少多了,上课讨论一言不发,光想心事。眼见她越来越瘦,这样熬下去,到了冬天她就会挺不住的。
大家都说阿风迷上了阿雄,坠入情网了。
阿南有一天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他劝说失败,要我去和阿风谈谈。他说:阿风对你印象不错,除了我,也只有你有资格劝他啦。
我心里好笑,问他:你这第一候选都无效,能听我的吗?
能呀,你不是救过她吗?
那是老八辈子的事情,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两个企鹅去玩,其中一个摔到冰沟里,爬不上来了。另一个大哭大叫,招来一群大企鹅救出了他。我朝游泳赛场走去,老远就见阿风的小黑影独自站在海边。她现在果然常来这儿重温旧梦。她见我来了,也不打招呼,像不认识似的。
我决定直来直去,说完就走。我说阿风你别傻了,帝企鹅不会要其他部落企鹅的。他们有他们的部落法则,我们有我们的。否则所有的种族都会完蛋。
我说,尽管你是我们当中出类拔萃的,但你毕竟不是帝企鹅。阿雄不会来为你歌唱,不会给你献上美丽的石头的。你就是站在这儿变成一座冰山他也不会。
这时候风烈云暗,刮起的大雪越来越猛地扑打在我们身上。我说完了,阿风仍沉默不语。我想走,又放心不下。
这时候她突然说话了。阿清,你真叫我失望。你只知道理论和法则。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爱情是太阳,法则是冰川。去你的法则吧!
她转身就跑。阿风居然也骂骂咧咧了,真新鲜!看来这个洁白的世界也开始堕落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在冰上一蹿溜出老远。我不由自主地遥望阿雄部落的方向,琢磨起她的话来。
风雪更大了,什么都望不见了。突然我觉得滑稽。我站在这儿干什么?阿雄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关于阿风和阿雄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阿南坚定地辟谣,但后来见阿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膀算作回答他的质问,也就嗫嚅起来,不再说什么了。
阿南又要我陪他去赛场转转,说要亲自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回事。他得不到准信儿吃不香睡不着。我叫他独个儿去考察,他说他自己真看到了受不了的。他说要借用我的眼睛,我看见什么再转告他。我想这家伙太自私了,难道我看见了会好受吗?
就在部落竞赛的海岬边,阿风阿雄正在玩跳高游戏呢。阿雄赢了,阿风撒娇不干,身子一扭一扭的。阿南缩在冰岩后面,果然不敢望,他催着我快快用嘴巴向他现场直播。
当时我们是这样说的——
阿风撒娇不玩了,腰肢一扭一扭的──
怎样个扭法?说详细点!
腰、屁股还有腿,一摆一摆地呗。她往边上游去。阿雄心软了,拦住了她,示意让她一次。阿风起跳了,从阿雄头顶上高高落下来……阿雄两翼一拢,把她搂在了怀里——
阿雄,我????个娘啊!阿南趴在冰上大骂起来。
阿风顺势推了他一把,他们就在水里嘻嘻哈哈追逐起来——越来越近了——
阿南呼吸更加急促:呼哧,追上没有?
没有。
呼哧呼哧,追上没有?
追上了!
哎哟……
阿风说,我怕,我怕……阿雄说,莫怕,莫怕……
哎哟,我????个阿雄的——
声音嘎然而止。我想阿南一定哭得昏死过去,于是强忍悲痛的心情赶去抢救。
不料阿南从冰岩后钻了出来,双眼鼓起,大口喘气,声音粗重短促,说不敢再听下去了,说完就一溜小跑小跳地去远了。我望见他在冰层上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个跟头,后来干脆肚皮贴地溜滑不见了,象逃避海豹似的。这一刻我越发同情他,转而痛恨阿雄起来。
我也从冰岩高处准备往下走了。我心中酸溜溜的也很不好受。我不甘心,又朝海上望了一眼。
这一望吓得我心惊胆战!一只虎鲸从刚才阿南注视的方向往海岬这边游过来。他好像也发现我看见了他,他那黑乎乎的宽大脊背正使劲儿沉下去。阿乌教授曾多次警告我们,虎鲸又名逆戟鲸,身长虽不过十米,但有尖牙40颗,性格凶残狂暴,一次能吞下60只小海狗!也听一些老企鹅说过,虎鲸是最凶猛的鲸类,海狮海象乌贼和大鲨鱼在他眼里都象磷虾似的,抓来撕碎了便吃。虎鲸已发动攻击,海面上飞快翻动的一线水花正悄悄向阿风直奔过去!
阿风阿雄还在水中捉迷藏呢,根本不知大难临头。我急忙沿着海岬跳着奔跑,一边大叫:阿风,虎鲸来了,快跑,虎鲸!
阿风听不清我结结巴巴叫唤什么,探头往后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只听得一声尖叫,便瘫在了那里……凶猛的虎鲸浮出了水面。他离阿风越来越近了,可阿风只会在原处扑通扑通打旋旋。虎鲸喷出的水沫就象狂风卷起的浪潮。我只闪出一个念头:阿风完了!
危急关头阿雄从海里冒了出来,他把阿风往岸边狠狠一推,自己挡在了虎鲸和阿风之间。
虎鲸恼怒了。他从海里跃起,又重重拍落下来。阿雄拚命地绕着弯子,在海上一跃一跃地,想把虎鲸引开。虎鲸果然狞笑着放弃了阿风,追击阿雄。阿雄毕竟是更壮硕更刺激的猎物呀!
我趁机一头扎进水里,游到阿风跟前,拖着她奋力往岸上游去。
当我们爬上冰岸回首一望,看到的只是恐怖凄惨的景象——虎鲸张开大口得意地仰天吼叫,他那尖利的长牙在水沫中闪射出血光,齿缝间似乎还挂着阿雄的燕尾服和白衬衫上的几缕碎片,这是阿雄最后的遗物……阿风大叫了一声:阿雄啊!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