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安瀾:賊(短篇小說) |
送交者: 東方安瀾 2021年08月31日17:58:5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賊
我給明相泡了杯茶。
他說你發福了。
我連忙說“老了老了”。
我們在街上碰見,他一眼認出了我,就一起到我家坐坐。我問他現在在哪兒工作,他說在香港。我說你了不起啊,讀書讀出頭,總算有好前途,我們小隊裡就你最出息。
許多年沒看見,我們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陣沉默。
他說你父親還好吧,我說很好很好,在鄉下做木匠,沒啥大災大病,鄉下的老人都那樣。
他說是呀是呀,我好久沒回去了,鄉下不知變得怎麼樣了。當初要不是你父親救我,我墳頭上的茅草不知有多長了。
他一下子進入了回憶。
他說,你父親的木工房真好。你父親喜歡小孩,幫我做紅纓槍木頭槍。我呵呵笑笑,是呀是呀,老頭是老小孩,沒有架子的。
他說那一年夏天,我下河灘,去游泳,快到河灘的時候,看見你父親的木工房天窗上,伸出一隻手。
什麼手,我疑惑起來。
明相沒有回答我,自顧自說下去。後來我試過,平常應該是不在意手不手的,那天傍晚,正巧血紅的夕陽落在天窗上,那隻扳住天窗的手才格外清晰。我看見手,料定有賊。
明相自嘲地笑笑,說記憶這東西真滑稽。白天老師剛教我們《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所以對侵犯集體財產的事,特別敏感。特別憎恨。內心裡也想表現一下。看到打開的天窗和扳天窗的手,我就急忙去叫阿娘。阿娘是黨員,是婦女隊長。阿娘正在燒夜飯,趕忙跟我到了木工房。
明相說,那時候我很激動,也很緊張。我跟阿娘到木工房,夕陽落下,外面看進去,已什麼也看不清了。阿娘問我你從哪裡看到的手,我指指天窗。可是此時的天窗,已經關掉,恢復了原樣。沒有任何被撬或者被破壞的痕跡。不知為什麼,那時,我心底開始害怕。害怕台灣來的特務在搞破壞。
心裡估摸着特務會不會躲在暗處使壞呢。
為了使阿娘相信,我竭力描述剛才看見的情形。阿娘仔細地看了看,推推門窗,一切似乎完好無損。這個時候,正是一個晚高峰,下河淘米的,下河游泳的,人很多,看我們神神道道,木工房門口就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聽說發現了賊,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的很熱烈。
最後大家決定,去找你父親要鑰匙,打開了看看到底怎麼情況。
我幫他續了點茶,說我怎麼不知道這個事情。
明相沒有理我,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他似乎急於要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可是我對這些壓箱底的事情並不很在意。
他說後來人越聚越多,把木工房圍得跟鐵桶似的。我發現明相敘述的語氣變得遲緩而沉重。
我站在門口,被大家圍住,不知不覺儼然成了小英雄。那一刻,我很有愜意的滿足。人群中,有人去叫支部書記,有人去找你父親,後來書記來了,你父親就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大家都急死了。
等不到你父親,大家決定,撬掉了鎖強行進入。於是有人去找鐵棒。幾乎鐵棒和你父親的鑰匙是同時到的。
那天動靜很大,外面看熱鬧的人山人海。打開木工房,卻沒發現賊,空忙一場。木工房裡是書記和阿娘進去搜的,看熱鬧的人都涌在門口。沒發現賊,大家都不願意散去。
有人說,一定要你父親來看看,有沒有丟木料。於是,有熱心人又去找你的父親。
我插話問,那我父親在趕什麼,他為什麼不親自把鑰匙拿過來。
明相不搭理我。一臉凝重。
他說,他們去找你父親,可翻出天來也找不到。而外面沒有一個看客離開,風聞在抓賊,四面八方有人趕來看熱鬧,反而越聚越多。我望出去,人數之多,簡直是人頭上的人。人群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聲音,一定要抓出偷木料的賊。書記和阿娘也不反對要抓出賊來。可是沒有一個人問我,有沒有看見賊偷東西。
看客里三層外三層,書記和阿娘他們在商量,我呆在一旁,不知所措。剛開始還有人盤問我情況,現在我成了多餘,想跑開,可被人群圍着,又走不出去。那時,我想哭出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我當時像鑽進了魔法洞,無法脫身,急死了。
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恐怖。
明相在一邊敘述,說的有板有眼,我坐在旁邊竭力搜索對這件事的記憶。這件事在我腦筋里一片空白,也就無法接上明相的話茬。
最後,所有人都認為你父親是關鍵人物,傻子都看出來了。突然有人說,會不會是你父親偷了木料,躲起來了。這個猜測像打開了潘多拉盒子,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謠言多飛出來,大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書記和阿娘決定找來基幹民兵,派出小分隊,找你父親,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你父親,這是書記說的。
幾乎是等了很久,我心裡那時很煩躁,只覺得非常漫長。你知道,夏天的天暗下來,不會暗足,我望出去,隱隱綽綽的人頭密密麻麻。奇怪的是,沒有人願意離開。
在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你父親被三個民兵扭着過來,看那架勢,似乎認定你父親就是賊。你父親拿我很好,看你父親被反扭着,就差沒有被五花大綁,我心裡很難過。我不想這樣的,可事情怎麼會弄成這樣。
那一瞬間,我難過極了。面孔上糊滿了眼淚。
那後來我父親呢?我由於回想不起來,索性聽憑明相的敘述,自己懶得動腦筋了。
咦,明相驚訝地望了望我。接下來幾天,你父親被狠狠地批鬥了呀。叫他跪在我們小學校的土墩子上,開批判大會。你父親不承認偷木料,基幹民兵就打他。現在想想,其實你父親要偷木料,自己就有鑰匙,何必翻天窗呢;再說了,木工房在滑路上,人來人往,偷木料怎麼避得開眾人的眼睛;還有一個,要偷,總要等夜深人靜,可那時候,正是傍晚高峰,淘米燒飯游泳,人來人往,時機不對呀。
可是儘管有這麼多疑問,我父親還是被批鬥了呀?這是為什麼?
儘管我一絲一毫記不得這事,但我不拒絕扮演一下苦主,就這樣,我順着明相的口吻發問道。
明相也不管我回憶起來了沒有。我想他是個聰明人,一定看出了我的裝逼,只是不點破而已。
你父親被批鬥,被遊街,可是,你父親當時不服,被民兵打瘸了左腿。
啥,我父親是瘸子。我父親明明好好的。我跳起來。明相你在說啥呢,越說越離譜了。
我認真地看了一眼明相,明相頭清白面,不像是說夢話。
我感覺自己好像有點緊張。
你父親不服,嘴巴犟,差點要被送公社人保組,後來幸虧是阿娘明保暗保給保了下來。
我父親有過這麼一劫,我卻全然不知,我大吃一驚。我有點懷疑,老天讓我今天遇見明相,是要揭開一段塵封的歷史。也許有的歷史註定要在某一時刻解封。我承認,自從我跟娘回城以後,我對父親知之甚少,更缺乏要了解父親過往的衝動。
可能你父親也覺得一下子翻不了身,好漢不吃眼前虧,也服軟了。就這樣,瘸了一條腿,走東家串西家,游鄉做了一兩年,後來,還是你父親手藝好,全公社的紡車,就你父親做出來的最好使,大隊裡就又要你父親回到了木工房。
明相在我這裡說了一大通話,可是我內心裡老是覺得他說的跟我記憶不合拍,不合拍在那兒,我又說不上來。我甚至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小隊的明相。會不會我認錯人了。但他說出來的名字和風情,我又是那麼熟悉。
你父親真是個好人哪。明相加重了語氣。你說怪不怪,兩年後的同一天,你父親回到木工房不久,對,是同一天。明相抬起頭,視線落在天花板上。
我那天下河游泳,不知怎麼回事,人往下沉,我當時只感覺一片喧譁,可只有你父親瘸了腿下河來撈我。
明相說到這兒,動了真情,雙眼含淚。
我不便勸他,只能任由他。
明相的聲音有些嗚咽。
你父親為了救我,把我托到岸邊,自己瘸腿卻被豬草拌住,淹死了。
什麼!我驚訝地站起來。
明相,明相,你胡說八道什麼,我父親好好地在鄉下。雖然已經很老了,但老跟死,是截然不同的呀。死亡是不祥的,鄉下對死亡是竭力迴避的話題。我對明相不着邊際的敘述有點惱怒了。
你父親真是好人,真是好人哪。明相開始反覆嘮叨,眼裡噙着淚花。
看他傷心的樣子,我拉不下臉來反駁他。
今年過了年,還在新春里,我從香港回來,特意去你父親墳上,獻了一束花。
突然間,我不想駁斥明相了,我覺察出了某種對或不對。
我記起來,當年確實是有一個瘸腿的老木匠,為了救人而淹死了。那天看客很多,卻沒有一個人肯下水,後來老木匠下去,才陸續有人下水救人。那個孤兒最終是被救上來了。可自從我回了城,再也沒有那個孤兒的消息。
我突然寬宥了明相,畢竟人的記憶是有失誤的。
我站起來,出於禮貌,想再為明相續點水,可我駭然發現,坐在我邊上的明相蹤跡全無,杯子裡的茶溫還在余煙裊裊。
我立刻站起來追出去,可是大街上人來人往,我氣喘吁吁追了幾條街,也沒看見人影。我不得不放棄追趕,往回走。邊走邊喘氣邊回顧剛才的種種,我隱隱感覺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孤兒是孿生兄弟,金相明相長得十分相像。而我父親,又確確實實在木工房呆過。
我決定,這個星期天一定回去一次,看看父親,順便問問,那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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