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陽:八十年代的躁動、怨望和妖氣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2年04月14日06:17:3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顧曉陽:八十年代的躁動、怨望和妖氣 1. 八十年代後半段社會上有妖氣,最典型的就是特異功能和氣功熱。當時我也很感興趣。1988年夏,我離開北京才半年,從日本回來過暑假。聽說影協有一場氣功講座,是北影廠廠長汪洋推薦過來的,我就去了。講座在影協的“標准放映室”(現在叫影協劇場,已改為對外售票的公共場所)舉辦,參加的人很多。我等燈暗下來才悄悄進去,因為當時出國還是件新鮮事,被同事看見了勢必圍上我問長問短。 氣功師是兩個小伙子,好像都是工人,一個坐在主席台上,一個在劇場里來回走,觀察聽眾的反應。先放一段錄像,是他倆在北影廠發功的實錄:那是在一間普通的小會議室,聽眾有十來人,散坐在靠牆的椅子上,其中有好幾個是電影觀眾都非常熟悉的演員,女性居多,中老年居多。氣功師發功後,只見這些人有的拍大腿,有的搖晃身體,有的哭„„用“群魔亂舞”來形容,一點兒不過分。 在錄像看到一半時,我感到兩條腿從腳上開始發熱,一直傳到小腿。 錄像放完,劇場里燈光調得更暗了,主席台上打了一點光,使大家能看到氣功師籠罩在光影里。他閉上眼,把手肘支在講台上,合掌,慢慢前後搖動手掌,越搖越快„„我忽然腦袋使勁往後仰,覺得仰得脖頸很舒服,接着緩緩向左轉起頭來,轉了幾圈,又往右轉,越轉幅度越大。同時心裡很高興,或者叫喜樂,忍不住張開嘴笑,但是不發出聲音„„ 說不清過了多長時間,我一直轉腦袋。燈光漸亮,氣功師收了功,我才停下來。全場有多少人有反應?我不知道,似乎並不多。氣功師讓大家談談感受,沒人說話。冷場了一會,他忽然指着我說:“那位同志,您談一談吧,剛才您轉得不錯。”忽啦——大家都看向了我,“哎喲!小顧回來啦?”這回我想隱藏也隱藏不了了。不過我一句話也沒說。 忽然後排站起來一個人。這個人是我們單位一位四五十歲的男性,因為沒打過交道,現在已記不住他的名字和部門了。他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頭髮總是打着發蠟,向後一背,油光光的,也很講究穿戴;平時愛說,說話娘娘腔,還愛以手指指人,指人時用的是“蘭花指”。所以我早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梅蘭芳”。 梅蘭芳跨前幾步,站在通道上,伸出蘭花指指着台上的氣功師說:“你們這是騙人的!„„搖什麼搖?他搖是因為讓你們給催眠了!我參加過多少回氣功講座了,全是大師,比你們強多了,我一回也沒搖過!什麼感覺也沒有!不信你們,你們就沒戲!你能讓我搖嗎?休想!還有人說能讓我內傷、讓我死,你讓我死啊!我不是還活得好好兒的嘛!„„” 梅蘭芳似乎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之前我們單位有兩個人因經濟問題被抓,他“喜大普奔”,手寫了很多份材料(那時候可沒有複印機啊!),每個辦公室門縫里塞一份,一方面歡呼罪有應得,一方面繼續揭發問題,“×××揚言:怎麼抓進去的還得怎麼放出來。他為什麼如此狂妄?”似乎暗示有幕後人物。“×××在裡面居然當上了學習組長”,對此憤憤不平。 聽眾中沒有人向梅蘭芳抗議,都是笑着看熱鬧,氣功師也說不出話。這場講座,就這樣被梅蘭芳砸了場子,散了。 2. 改革從農村轉向城市後,情況有點不妙。價格改革“一步到位”、“闖物價關”,使得物價飛漲,但城市居民的收入並沒有增加,搞得人心惶惶。當時經常有某種商品要漲價的謠言,謠言一出,人們瘋狂搶購囤積。那還是在“貧困社會”階段,家庭支出中占大比重的是食物和日用品。這些東西一漲,對社會擾動極大。記得我媽媽曾跟我說:花生油要漲,快去買點兒。可是,等我去到商店時,花生油已經賣斷了貨,而且不是一家商店,幾乎所有商店都空了。什麼洗衣粉、肥皂等等,都出現過同樣情況。十年後我回北京收拾家裡時,還找出了一整紙箱的燈塔牌肥皂。當時民間流行的一句話是:什麼都長,就是小平的個兒不長。還傳說有人在公交車上說了這句話,被抓走了。 那時流行的民間怪話還有:“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跟着跑”等等„„都近於寫實。 高乾子弟經商,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也深為各界所詬病。康華公司本來是殘疾人福利基金會辦的一個小公司,設在南小街的一條胡同里,我還去過,破爛的一個二層小樓。沒幾年,忽然成了正部級單位,經營項目無所不包,在廣州、深圳等地開設起分公司,打着康華的旗號招搖撞騙的更是遍地開花。朴方的名聲由此敗壞了。 另外一件事,我印象特深:我們單位同事、《中國電影報》記者梁京生,平時老老實實、不多言不多語。有一天我正在他們辦公室,他推門進來,皺着眉臉色鐵青,我跟他打招呼,他卻沒頭沒腦、咬牙切齒地來了一句:“中國不亡,天理難容!”我噗嗤一聲樂了,說:“別介哥們兒!遇上什麼不順了,咱慢慢說„„”原來,他有個女兒5歲,生了急病,為就醫,滿北京跑醫院,不是這家掛不上號、就是那家不給看„„求爺爺告奶奶找了好多關係後,剛剛才把女兒送進醫院。具體的原因和細節我現在忘了。他由這一件小事,被僵硬的體制碰得鼻青臉腫、也洞悉到人心極端的冷漠和無情。出此惡言,激憤之情可知。 1986年,我在3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文藝界思想界均是死氣沉沉。”到了這年年底,合肥、武漢、上海、北京的學生相繼鬧事,越演越烈。官方彈壓,如火上澆油。鄧小平講話說:要堅決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是一兩年,要長期反„„並直接點了幾個著名文人的名。後來又把這幾個人開除出黨了。 1987年1月,胡耀邦辭職。 那時,老百姓怨聲載道、知識分子壓抑絕望、社會開始被金錢所糜爛„„幾十年後的今天,我驚訝地看到眾人在齊聲贊美八十年代,把它說成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充滿情懷的、純真和詩意的、自由包容的美好時代。這簡直是烏托邦!我此生從未有幸遇到這樣的時代,自然也沒經歷過如此美好的八十年代。 如果你也是八十年代的過來人,請再好好想想,你現在的記憶中是否遺漏了什麼?我們當然會無限懷戀自己的青春,但卻不能把度過青春的年代加以美化。歷史必須回到事實。 沒有什麼美好年代,無非就是松一點兒緊一點兒的問題。松的時候別以為你能蹬鼻子上臉,松到有限的程度必然會緊;緊到快勒死你的時候,再松松,讓你感恩戴德。 七十年代是勒得過緊了,幾乎勒斷了脖子,所以稍微一松,就有明顯感覺,吸入一口空氣,便能體會到幸福和愉悅。但人心是不知足的,欲求會不斷提升,空氣吸夠了,光有空氣就不夠了,還要吃飽穿暖;飽暖之後,會思淫慾,淫,是過分、泛濫的意思,資產階級自由化就是淫,因為它溢出了體制。所以“反”是必然邏輯。八十年代初期的解放感,實源於起點太低。 3. 當時在北京的外國人圈子裡,流傳着一句話,叫“到北京先看萬里長城,再看馬德升”。馬德升是回民,生得高鼻深目、皮膚細白,他是星星畫會的發起人之一,與黃銳、王克平、鍾阿城等舉辦了新中國破天荒的第一次民間美術展,轟動京城。他還經常在西單牆前發表演講,據說有一次演講的開場白是這樣的:“同胞們!我們的農民弟兄們,他們的肚子裡塞滿了什麼?他們的肚子裡塞滿了白菜幫子!”聽眾一片叫好。他幼年患小兒麻痹症,架雙拐行走,卻堪比“燕子李三”,滿城飛。 他家在安定門拐棒胡同,是一個很小的小院,因為家裡人口多,他住的西房小屋有好幾個兄弟,所以被他戲稱為“男生宿舍”。他長發披肩、手大如箕、能說能笑,很有魅力,把老外們迷得團團轉。他家門口經常停着各國使館的黑牌車,有點兒萬國來朝的意思。這時,拐棒胡同口就得布上警車,監視老馬的一舉一動。所以,法國、瑞士等國給他發邀請去辦個展,公安局始終不給他護照。最後是有一次法國總統訪華,在會見殘聯主席時,特別提到了馬德升的事。在朴方的關照下,老馬才得以出國。 順便說一句:北島第一次出國,也是困難重重,後來在胡耀邦會見台灣作家陳若曦時,陳反映了不發給北島護照的情況。胡耀邦親自過問,才終於獲准。 老馬的底兒這麼“潮”,走到哪兒都有人盯着。一次我們編輯部開研討會,我把他叫去了,結果第二天警察就找到我們單位詢問情況。雖然如此,老馬家仍是門庭若市,“男生宿舍”里總是擠滿了拜訪者,當然,還是中國人比外國人多。他那時就是一個江湖上的明星,全國各地都有人慕名而來。 有一次廣州一個名人來訪他,在餐館吃完飯,又到我家聊天。“名人”喜歡裝神作怪,先給各位看手相算命,他舉着老馬的手掌,驚呼老馬的掌紋人世罕見,乃天降奇才。接着給大夥做性格和心理測驗,自稱是他自己發明的方法:一張紙上畫着十字坐標,另一張紙寫滿各種選擇題。受試者答題,根據答案,在坐標上畫出曲線,他根據曲線來解說受試者的性格和命運。他拿着老馬的曲線圖讚嘆:“美呀!真美!你看別人的,到這兒,拐了;到那兒,又拐了。你看老馬的,往這里一直下去了!„„好美好美!”後來老馬告訴我,在他答題時,“名人”附在他耳邊不斷提示:“選A„„選C„„選A„„”敢情他的曲線圖是在“名人”指導下完成的,怪不得那麼“美”。 老馬也愛給人算命,男的不管,攥着小姑娘的手就不松,滔滔不絕,特別會分析人家的“感情線”。我經常沖他嚷嚷:“嘿!嘿!該撒開了啊!把人手都給攥沒血了„„” 有一次我和他去人藝的樓里看畫展,出展廳時遇到了荷蘭電影大師伊文思。伊文思夫婦跟老馬很熟,非常熱情地打招呼,老馬嘰里咕嚕跟他們說了幾句英語。我挺驚訝,問他:你還會英語哪?老馬笑而不答。呂麗萍聽了幾次老馬跟外國人講英語後告訴我:“老馬說的英文其實就那一句,是廣播電台英語教學裡的話:‘請大家翻開第36頁。’” 老馬到我家來聚會,每次都會帶東西:水果、酒、自己寫的字等等,而且會聲明是“給老太太的”。所以我媽媽特別喜歡老馬。老馬在別的地方喝了酒咬人,經常發生戰斗,有一次咬在芒克肩膀上,芒克是個身經百戰的北京老玩主,扛得住打不怕疼,他咬他的,芒克照常吃喝談笑,他咬了半小時,嘴巴沒勁兒了,才鬆開。但在我家,沒發過一次酒瘋。當然他的嘴也不會閒着,有一次有幾個跳舞的漂亮姑娘在,他整整侃了一個通宵,我在旁邊坐着,愣插不上話。 老馬曾與一個朋友合作,拍攝北京的胡同,用的是彩色反轉片。他恐怕是最早的有意識地以胡同為拍攝對象的藝術家。他們花了大概一年時間,走街串巷,跑遍了北京城。以老馬的身體狀況,真是一個壯舉。完成後,在我家放過幻燈片,老馬坐在人群後面,手拿一個塑料袋,不斷有節奏地揉搓發聲,疾徐相間、高低錯落,用來作為背景音樂„„老馬現在住在巴黎,一定會保存着這些照片,幾十年過去了,它們不僅是精美的藝術作品,也成為十分珍貴的歷史影像資料。 4. 我的同事妮妮的父親是陝西人、老幹部。1987年1月的一天晚上,他從電視新聞里得知了胡耀邦下台。驚訝良久之後,他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 按照慣例,這麼大的變動,應該先在高層搞搞“吹風會”、“打招呼”,做好了大家的工作,再一級一級往下傳達,最後才上新聞。這次完全不講這一套了。 全社會普遍引起震動,不少人心理受到巨大打擊。 一天早晨,我還沒起床,我媽媽突然推門闖入,情緒激動地說:“你能去日本嗎?你走吧!別在這兒待着了,趕快走!„„你要是因為我(無人照顧)不走,我就上吊!”她從未說過這麼狠的話,我感到震驚。此前我的確因為媽媽年紀大了,並沒認真考慮過要出國。回想1978年我回北京後,晚上看電視新聞時,經常跟她爭論。我是個憤青,不罵罵咧咧也是冷嘲熱諷,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批評我。後來她在全國政協工作,接觸到大量伸冤訴苦的群眾來信,跟李立、周穎(聶紺弩的夫人)等去外地視察,冤假錯案令她觸目驚心,幾年下來,思想一點點發生變化。而這次,則是顛覆性的。 北島說他氣得直上火,嘴角都爛了。我說他:“人家那兒換掌柜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生什麼氣呀?” 這當然是玩笑話。實際上跟所有人都有關係,而且關係很大。它點燃了兩年後驚天動地大事變的火藥捻子。 第一波出國潮由此湧上高峰。我們單位的年輕人人人都在談論出國,朋友間四處傳播着與出國有關的各種消息„„我把這稱之為“勝利大逃亡”,當時正在上映一部史泰龍主演的同名電影,講的是納粹時期盟軍戰俘策劃逃亡的故事。 在我們編輯部,小夏捷足先登,走得最快。記得他到美國後給我們來的第一封信中,這樣描述他剛到美國的所見:“(北京)首都機場比起肯尼迪機場來,小得就像在首都機場上停着的一架飛機„„在肯尼迪機場,每一分鍾就有××架飛機起降。”當時,首都機場只有現在的1號航站樓那一小塊。他說的這些令我們驚嘆,卻無從想象。 接着是我,人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我,那時沒人認為出國是不愛國。之後兩年中,小田、妮妮、出版社的劉林、小張等都先後走了,這還只是我認識的。影協機關300多人,不知道走了多少。我周圍的朋友那就更多了。 友誼商店是不讓中國人進的。有了護照,才可以進。但在友誼商店售貨員的眼裡,洋人才是人,中國人不是。我想買一條領帶,一位中年女售貨員就在櫃檯里閒着,我叫她,她連頭也不抬,叫了三四聲,她才從櫃檯里拿出領帶,向我跟前一扔,又走了,那付鄙夷的樣子,叫你感覺自己狗都不如。我心裡想:世界上還有哪裡的人能比友誼商店售貨員更看不起中國人呢? 我去過秀水街的美國大使館看熱鬧,景象真是壯觀。在簽證處入口,是蜿蜒的長蛇陣,排隊的人個個心驚肉跳,就像直接面對着“命運”,不知到了簽證窗口前,是禍是福。使館對面全是人,比簽證的多出好多倍,人們圍成一團一團的,互相交流着信息。有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20多歲,無所不知,問什麼答什麼。“你這是護士學校的錄取通知,絕對拒簽,美國最缺護士了,畢業就能找着工作。你肯定不回來呀!”“你這個有移民傾向,懸,可以試試。今天不行,你最好找個美國的節日之後„„什麼節?聖誕節、感恩節、復活節„„簽證官剛過完節,心情好,容易通過。”人們圍着他,視若神明。有人問他:“那你是簽什麼的?”小伙子說:“我什麼也不簽!我是陪朋友來的。” 那時候,很像是一群一群的耗子突然從自己的窩里沖了出來,四散奔逃。這是大地震的前兆!老鼠們憑本能感知到了災難的逼近。 八十年代的大幕從這時起徐徐落下。它本來是金色的,在垂到舞台地板的那一刻,幕布濺上了青年的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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