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成為和平飯店》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和平飯店之名很多年前就聽說過。然而我從未在上海居住過，而認識的上海人也少。很多年來就只是聞名而已。

一開始閱讀《成為和平飯店》，我是帶着尋訪古蹟的心理，想着：一個上海作家的非虛構寫作或者能夠讓我了解和平飯店的歷史。

開始讀之後，卻意外連連。第一個意外是：本以為是非虛構的寫實作品，卻讀除了小說的感覺。幾個上海人家的故事，橫跨1949年前後數十年，和和平飯店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繫。

再讀下去，遇見了以圖片與敘事相結合的《紀念碑》章節，第二個意外：像在瀏覽畫冊，聚焦於和平飯店的老照片、新照片，以及作者娓娓道來的敘事，分明是在訴說和平飯店的前世今生，充滿了懷舊色彩、體現了撫今追昔、今昔對照的歷史意識。

以黑白照片為主的影像以及不可或缺的相關敘事通過精心的編排，共同組成了一個個真實的故事，讓我這個對和平飯店幾乎一無所知的非上海人與和平飯店以及上海的歷史有了視覺的與文字的接觸。

必須指出：《紀念碑》章節與常見的旅遊畫冊在形式上有一個很大的不同是：這裡的圖片都有兩個說明：第一個說明簡短，交代照片中的影像為何，何年何月拍攝。第二個說明詳細，交代影像的背景或相關故事，已經不適合用“圖片說明”來指稱，我稱之為“敘事”。

形式上的不同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第二個說明的文字是圖片章節的有機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只是瀏覽照片，讀一下圖片的第一個說明的話，對《成為和平飯店》的閱讀應該是不完整的、有重大缺失的。

除了不尋常的圖片說明之外，這四個以《紀念碑》為題的影像章節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引言或敘事，提供了貫穿看似散漫的影像的線索。

總之，《成為和平飯店》中以圖片為主的章節，都冠以《紀念碑》，突出了作者的歷史意識，匠心獨運的“雙說明”，以及有意味的引言都凸顯了那些圖片背後的歷史，從而在時間上獲得了一種縱深感，在空間上獲得一種實實在在的厚重感。

在總體結構上，全書用敘事與影像交替呈現，仿佛油畫家在畫布上的反覆施為與層層渲染來強化以和平飯店為核心的舊上海故事。

而和平飯店前身——華懋酒店的背景信息相當稀薄，原因沒有明說，但是細心的讀者可以從字裡行間讀到：中共政權1949年以來對飯店的各種破壞。印象很深的是：九十年代，和平飯店搞了個博物館，而其前身華懋飯店的展品少到可憐，僅有一把客房鑰匙和三片洋鐵小鑰匙牌。

有趣的是該書的書名《成為和平飯店Being the Peace Hotel》中英文並置。要知道：成為和平飯店與Being the Peace Hotel之間有些微不同。由於華懋酒店在1949年遭到無情的破壞，和平飯店的“前世”實在只有恍惚的陰影罷了。中文的“成為”實在不如英文的“being"準確。書中敘述了變遷，卻因為資料的缺失，無法詳細展現變遷的過程，特別是從華懋飯店變成和平飯店的過程。或許因此，這本書的標題上才中英文都有？

準確地說，陳丹燕的這本書是關於和平飯店的“今生”而已。因為沒有太多關於其前世的歷史。而弔詭的是，和平飯店的重生恰恰是因為它的舊，它的華懋飯店的歷史。

第三個意外：是在本書的結尾《後記》中，陳丹燕寫道“本書為非虛構小說”。 非虛構小說聽上去很怪異，小說在英語中就是fiction （虛構）。非虛構小說豈非自相矛盾？於是我上網搜了一下，還真有“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台灣把它譯成“報道文學”，大陸“報告文學”。然而我讀過大陸的報告文學，和《成為和平飯店》有絕大不同，不可同日而語。難怪作者用了“非虛構小說”來指稱該書的體裁。

以上幾個意外帶來的都是驚喜。小說的閱讀體驗引人入勝，影像與敘事的交織帶來時空之間的纏繞，非虛構小說讓我了解了一種新的文學體裁。然而《成為和平飯店》的最動人之處卻是它作為舊上海之輓歌的悽美與哀傷。

華懋飯店的遠逝之後，和平飯店三四十年的變遷又在削弱以其為標誌的上海之“舊氣”。

如果說，1949年之後的上海人與中國人毫不在意和平飯店的歷史，把華懋飯店毀滅了七七八八，是一種意識形態指導下的瘋狂行徑的話，那麼二十一世紀的和平飯店，在全球化的語境下或多或少削弱了和平飯店的舊上海身份，則是一種利益驅動的短視行為。

感謝陳丹燕，和平飯店以及上海的“舊氣”被以影像與文字有機結合的方式固化為這本《成為和平飯店》。如果說，和平飯店是上海的紀念碑的話，《成為和平飯店》則是和平飯店與舊上海的一曲優美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