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殤

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逸佳完全忘記了結婚紀念日。從靄雲那裡回來，他恍惚如夢。進門時，一眼看到箐珍坐在桌邊，桌上是半空的酒瓶，兩支搖曳的紅燭拖着長長的蠟淚，他知道，她已經等他很久了。

忽然地，象坐空了似地，他心裡一閃。那瓶酒是他們結婚時，一位朋友送的，法國人頭馬。她曾笑言，這瓶酒要等到他們五十年金婚時再喝的。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幸好轉身脫衣的功夫，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掩飾自己的尷尬，訕訕的笑笑，還算是鎮定的坐在桌邊。

箐珍並沒有起身，似乎有點醉了，只是抬眼看看，眼睛紅紅的，也許是酒的緣故吧。逸佳靜靜的坐在一邊，愣愣的看着。

箐珍又給自己斟上一杯，示意他乾杯。他這才發現箐珍今天竟化了淡妝。已經有十年沒見她化妝了，真有一點怪怪的感覺。逸佳不禁多看了兩眼。燭光的暗淡，足以掩去她臉上細細的皺紋，恍然間，清晰的輪廓，讓他回想起他們在校園裡月光下的初吻。不同的是，箐珍當時的眼睛裡，忙亂和驚異之外，是一種清純和堅毅。而今天，卻似乎是空空的茫然，使他想起月光暈輪後面的黑空。

對不起，加了點班。他喝了一口酒說。吃完還得去，這日子，真的不是人過的，他自覺語氣都有點太誇張了。說着，隨手夾了一口最愛吃得燒茄子，已經涼了，裡面的蒜，已經失去了新鮮的辛辣。

今天一定要走嗎？箐珍又啜了一口酒，低眼看着手裡的酒杯，燭光下，一滴深琥珀色的酒順着杯緣上口紅留下的唇印浸開去，顏色暗暗的。 她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明天早上，他們的床單上的那片乾涸的血跡，也一樣是暗暗的顏色。

嗯，逸佳眼神又一次飛快的滑過箐珍的臉，也落在她手中的酒杯的那滴紅酒上。映透燭光，竟然是鮮紅的顏色，象靄雲剛接吻過的紅唇。他下意識的拾起手旁的水杯，神情游移的喝了一口。水苦苦的。

那就快吃吧，都涼了，要不要我去熱熱。箐珍低着眼睛，幽幽地說，確沒有動身。

不用了，我一點兒也不餓。逸佳啜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蒜燒茄子。對了，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還有，臨時通知，明天我們要到青島的客戶那裡去驗收，�以，我会灾I餉媧粢恢堋Ｋ�低蜔﹫A耍�言嵡了满淋嚹不自在�?

哦，要不要我幫你收拾一下行李。仍然是低着眼睛，仍然是幽幽的聲音。

不麻煩了，這個季節，那裡天氣應該很好，我隨便收拾幾件吧。忙亂的一瞥中，竟然看到箐珍的低着的眼裡有盈盈的淚光閃現，雖然映着搖曳的燭光的，卻是嘴角那一絲凝重的微笑。

哦，一人在外，多注意自己的身體。還是低低的眼睛，還是幽幽的聲音。

逸佳心裡很不舒服，這種交談，客客氣氣地，已經很久沒有了，不太適應了，有點兒彆扭。也許今天的特殊日子吧。他知道今天自己的眼神一直在閃避，而能感覺到她在一直暗暗地看着他。這種靜靜的晚餐，讓他渾身的毛孔都在長草。

他胡亂地吃了幾口，將眼前酒一飲而盡，伸伸腰作出一幅吃飽的樣子，站起來，虛張聲勢的要收拾桌子。一下子，他看到箐珍的臉像眼前的桌布一樣白，手中的杯子也有些抖，將酒杯罩在臉上，緊閉着雙眼，輕輕的啜着。

不用了，酒杯後面仍然是幽幽的聲音，去收拾行李吧。

收拾衣箱的時候。他心裡一熱，眼前又浮現出酒一般鮮紅的靄雲的唇。兩年了，靄雲一直在等着他，耐心地，安靜地，不聲不語地。幸虧箐珍不知道，否則，以她的脾氣，估計他和靄雲都已成了刀下鬼了。今天晚上，靄雲在等他，她那裡的兩張機票讓他迫不及待的塞滿了皮箱，終於可以有一個星期在一起了，想想能和靄雲一起徜徉在海邊，他心裡就漾着一絲柔情。

床頭櫃的抽屜里， 有一個信封，裡面是些錢，你帶在路上花。仍然是低低的眼睛，仍然是幽幽的聲音。箐珍一動不動地坐在桌邊，看着他忙碌。

出門前，他俯身吻了吻她，嘴唇竟有一種冷冷的感覺。臉已經白得像紙一樣了。仍然一動不動的坐着。臉上有淚在流。逸佳忽然有一種內疚，雖然轉瞬即逝，卻是那麼的清晰。

走好，一路保重。仍然是低低的眼睛，仍然是幽幽的聲音。我愛你，真想你能留下來陪我。

風好像有點兒涼，走在路上竟有喝醉的感覺， 應該是情場得意地感覺吧。來到靄雲的住處，越發的頭重腳輕，洋酒的勁道真大。開門進屋，卻沒有什麼動靜，靄雲連一聲招呼也沒有。

逸佳看到桌上竟然也有兩支酒杯和一瓶人頭馬，空杯旁邊是一張明信片，打開一看，呆了，上面印着這樣的字樣：

愛人：（逸佳常這樣稱呼靄雲）先喝了這酒，等我。你的佳。

我沒送這樣的明信片和酒呀。一種不祥之兆襲來，逸佳踉蹌來到靄雲臥室門前，床上靄雲靜靜的躺着，身上是他送的那套蕾絲性感內衣。探手過去，早已沒了氣息。逸佳頭炫目轉，伸手從皮箱冊袋裡掏出那個信封，一疊錢里是一封信：佳佳我愛，我永遠的愛。我愛你。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會在那邊亮的地方等你。你的珍珍。
另，靄雲也會在那裡等你的。但我還是想你能與我同行。

天在轉，地在旋，一瞬間，逸佳眼前，箐珍初吻時的那雙眼睛和靄雲酒一樣鮮紅的唇，隨風一般的旋繞着，越旋越高，越旋越遠，消失在月光暈輪周圍的黑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