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是由無數的細節支撐的。

不是構成，而是支撐。

那些振振有詞的概念，理想，邏輯，倫理，歸納，總結……在丟棄了細節之後，就會顯得空泛蒼白，甚至不可捉摸，換個詞語：抽象。

只有細節才是生動的，充滿血肉和呼吸，它們支撐了你視野和記憶中的一切。

一個無意的眼神，一個摔碎的玻璃瓶，手攀在公共汽車上往後看見她時的驚鴻一瞥，黑髮在前額上隨着車廂的搖晃左右輕擺，嘴唇上的紅藥水，因為害怕難看而微微掩着嘴唇的手，修長好看的手指舒展開來，如同花瓣。

自行車閃閃發亮而微微左右擺動的龍頭，踏板上一雙臃腫的棉鞋，走廊斜放着的五色雨傘，青灰色磚牆上太陽的痕跡慢慢移動，微笑時眸子忽然發出光來，米色的大衣，上面有一朵俗氣的大花，汽車駛過長長的橋面，下面是一片沼澤，樹木從橋面中間生長開來，形成一個島嶼，行人密集的街道上兩邊梧桐樹陰影斑駁，霓虹燈在瞳孔里划過一條條各種顏色的弧線，無數的行人走過，站在街邊安然等待的人——她是突然跳入你眼帘的，在捕捉到之前，她淹沒在人群之中。

微笑的樣子。臉上細細的茸毛，黑白分明的瞳孔不斷轉動，小巧玲瓏的手，鋪着木地板的台階，一些雜亂放置的杯子，揉皺的床單，桌上堆積的薄薄一層灰，陽光中有顆粒不斷浮動，悅耳的鋼琴聲，在玻璃杯的水中旋轉着的細小渣滓，如國民黨電台女播音員的聲音在你耳際慢慢湮開，你聽見她在說：你喜歡我可要久一點哦。

一切細節都發生在瞬間，而消失在瞬間，它們變幻莫測卻紛至沓來，讓你感覺妙不可言。從每一滴水珠都可以衍生出江河一般的長篇巨著，一切都電光石火轉瞬即逝，但又餘音裊裊欲說還休……你身體的任何輕微動作都趕不上心尖的一動，哪怕是毛孔的張開，瞳仁的收縮，指尖的一顫，你覺察到了，但同時也意識到：來不及了。

嫵媚清新美艷溫婉，不可名狀，妙到毫巔，居然都在這麼平衡將破未破，謎底揭曉但尚未說出的一刻。你的目光從樹蔭下投向我，但仍未抵達，能量卻已經穿越我的毛孔和心臟，你的聲音，剛從唇線中發出，還沒在空氣中散播開來，就已經消失，而我仍然能感覺那輕微的顫動，但當在覺察同時，一切都已經停止、消失、成空。

細節就是如此，它是你彈響榧子時剛剛摩擦生熱的手指，而那清脆的聲音不過是細節的餘波和迴響。

你若回頭，我已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