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侨报·文学》
2006年9月10日
那年九月中旬,英国的暑假已近尾声,我们住在半价房里的人都纷纷找地方搬走。住我对门的黑人青年刚搬走,第二天就搬进来一个威尔士学生。
他叫威尔,小矮个儿,圆鼓鼓的身段、脸蛋和脖子,相貌庸俗。听房东说和威尔的母亲相识,威尔的家挺有钱,经商,他母亲执意要把宝贝儿子送到这儿住,尽管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必然联系。
探头从窗口往下一望,只见威尔家的面包车停在门外,印着公司的广告、电话号码等,车身花花绿绿,就像结婚游街的大花轿。
他们长途跋涉到来后,威尔的妈就全程陪同,帮他收拾行李,打扫卫生;威尔他爸就四处去采购生活用品。两人分工合作,直到儿子屋里的床铺好了,东西都摆放妥当,窗帘也挂好了,一切都安置得妥妥帖帖,他们才放下心来。这令我想起国内每年秋季新生入学时,家长们不远万里去学校照料子女的情景。可眼下这位威尔先生已是大学三年级的老生了。
小胖子挺自负,他们一家三口种族偏见都颇深,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又必有其母嘛!他妈妈清理物品大概上了瘾,手痒,竟把楼下拉扎晾在暖气片上的T恤衫和短裤丢到厨房洗碗池里泡起来。这就怪了。这短裤哪能和碗扯上什么关系,要洗也只有浸在卫生间的浴池或浴盆里呀,莫名其妙。再说是人家的东西,又放在公共场合,你凭什么动人家的东西?英国稍有点常识的女士都不会这样做。
显然,小胖子????鼻子受不了巴基斯坦学生拉扎的体味。她以为是我的衣服,找到我说那不能搭在暖气片上,皱巴巴的呀,要重新洗过再晾呀,一片专为我穿着打扮考虑的好心肠。可惜我不领情,一指把她指向拉扎。拉扎老实,走过来唯唯诺诺地把湿淋淋的短裤从洗碗池里捞了起来。哇,好厉害!不知这油腻腻的短裤套在屁股上感觉如何?
过了两天,到晚上小胖子可能被薰得发昏,只听他开了房门,嗖嗖嗖就冲我房门大喷空气清新剂。他选的那种化学制剂味道糟透了,有股刺鼻的浓浓怪味,和放屁差不多——我是双倍倒霉了。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一看不行,得出手制止。我不得不去敲他的房门。笃笃笃,不开;咚咚咚!开了。我板着脸,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不许喷什么化学东西到我门上,我不喜欢这种味道。你可以在你的屋里朝任何地方喷,但你不能对着我的房门做这种事!”
小胖子的样子很紧张,矢口抵赖说没有喷到我门上。我知道在小胖子的眼里,我和拉扎,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巴基斯坦人,都一样要用清新剂来对待。他没有、也根本不愿花一点时间去分辨一下气味的来源。
小胖子刚来的那天我问他学什么的,他说是大众传媒系的;再问什么专业,他回答说:“表演。”我惊讶地打量他,心想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凭他的形体条件,只能去演反派人物,而且好像还永远不能当反一号,只能串个“匪兵甲”、“匪兵乙”之类,岂不误了前程?
他妈看出我的疑惑,在旁边解释说,他主要还是搞文学创作。我想怪不得叫他“威尔”,原来是威廉·莎士比亚那个“威廉”的昵称啊!
我也告诉他们我原来在中国的戏剧学院念书,也搞过文学创作;可是他妈只问我在路腾大学学什么,有无学位等,我忽然悟出他们对你的中国背景根本不感兴趣。
你认识英国的莎士比亚?很好,因为你不知道他你就一定是个野蛮人;你要我去认识中国的汤显祖?汤是谁呀?不,没时间,也没这个必要!你的中国文化在他们眼里大概连边缘文化都算不上!我于是索然败兴,不再说话了。
小胖子这一家人仗着有几个钱,很神气,喜欢“文明欺负人”。他妈一来就对我说:“我们出所有的电费,你就不用管了。”他们就直接通知电气公司,说我已搬走了。我的电卡于是作废,他们换了新的。煤气公司那边他们也如法炮制。我住在那间房子里算是名存实亡,所有活人的名分都被褫夺去了。我是谁啊我?我什么都不是,是个幽灵。这都是小胖子父母生怕我不走,先下手造势之故。
又过几天,小胖子一个电话把父母召来,这次是给他安装淋浴器。安完后其父还告诉我如何使用。这都很好,我连声道谢,尽管没几天我就要走人了。
这时小胖子他妈就开始发问了,仍是一脸的慈眉善目。她问我往哪儿搬,好像有点儿担心我要搬到威尔士他们家里去似的;又问我几时搬,有没有成家,家在哪里?等等等等,对我的私生活格外关心。我明白这都是为她儿子的安全着想,担心之余再多套些信息,我就如实地一一作答,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我回答盘问的时候偶然一抬头,恰好瞥见他爸站在一旁正用眼神来与他妈交流,那双小眼睛里充满了怀疑、轻蔑甚至仇视的神态,非常恶毒。他一见我发现了,马上堆起一脸假笑来,比我们的国宝川剧变脸还变得快,变得更加干净利落!
所以我们的艺术家们应该多出来走走看看,不要妄自尊大。你瞧,英国随便一个小老百姓的变脸艺术就盖过国内终身修炼而成的艺术大师了。
这才是那女人的真心,原来是写在她男人的那张脸皮上!我觉得一阵恶心。这种英国的男女双簧、心脸双簧的表演令人大开眼界。
于是我在心里哈哈大笑了,并且打心底蔑视他们,比他们蔑视我还要来得干脆彻底。我看着这对夫妻公司一手炮制出来的宠物——“莎士比亚”牌小肉丸,真想把当年梁实秋扔给伦敦“爱狗协会”的一句国骂,扔到他们头上以示喝彩!
过了很长时间回头再看这篇文章,心头的火气少了许多。有趣的是,人们所知道的世界是他们所见所闻所感的世界,主观态度是很难改变的。如果这种态度和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结合起来,更是根深蒂固。如果这里彼此的遭遇由这位“莎士比亚”以英文执笔的话,一定会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描述,他的控诉和他所遭受的苦难程度恐怕会大大超过我的。所以,各民族心灵之间的隔膜是多么可怕啊!
【温哥华】 沈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