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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紫薇(4-6)
送交者: 醉竹 2007年01月26日12:33:5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4) 忽然决定回国

日子长了,王辉也有看法: “你这样的人材只干家务,是不是对资源的浪费?”兰月笑了笑,有她自己的感觉,“我还没有腻烦主妇的位置。”她十七岁就独立了,说得不好听,十九岁就开始养男人,后来在美国碰上王辉,王辉当学生,整个家就是她养的。说什么也该换一把椅子坐坐。

空气里有风的鼻息,暗影的呼吸。王辉喝了一口汤,声音有些闷:“你知道许丽吧? ”“听说嫁给鬼了? ”兰月头也不抬,她早就听过。王辉直摇头:“嫁给一个半黑不白的混血种。 脑子长了木耳, 放着那么多优秀的中国工程师不要。 ”

好优秀的中国工程师 ! 兰月突然笑起来 。 恐怕王辉也把自己打进了优秀的队伍。“你笑什么? ”王辉的脸半红半白。兰月绕开说: “人家或许是真爱。” 可是王辉不信,什么真爱,不就是为了张绿卡。兰月心想,你王辉还是靠我拿的绿卡,你凭什么谴责许丽。七怪们聚会时的声音像冷空气一样涌来,往事里那些光景和人事,忽然令兰月心寒又心跳。

她想起卢强曾对她说过:我爱你, 可转身回了寝室,又唱起江南七怪歌。 还有那个张陆, 小东的老公,江南七怪歌的原创,说我们是七怪, 他最后不也娶了七怪中的一怪,搭小东的船来的美国, 无论拿绿卡还是买房子都是小东在前面冲。 卢强, 当初是什么水平, 作业做得个云山雾罩。 王辉呢? 当初他上课根本就是坐飞船, 给他讲C++中的POINTER就用了一天。 如果没有我, 他那两门必修课: Compiler 和 MFC 会过关吗? 王辉高大英俊,若是在国内, 他会多看我一眼吗? 小东说得对, 婚姻就是一场交易! 她为什么会嫁给张陆? 她自己说的,孤零零一个人在北京寂寞, 为了周末能吃到家常菜, 就没有拒绝张陆的求爱。


兰月下定决心,决定回国。回国肯定要买礼物,许丽帮了她的忙。她们逛了一个又一个MALL。 花花绿绿的口红, 香水, 浴珠, 脸霜, 兰月说:“放了我吧,我不是回国开百货的。”许丽正起着劲呢:“听我的, 绝对英明, 雅丝兰黛 在国内卖得贼贵, 送人拿得出手。还有洋酒,明天我带你去军区买。 ”

启程的日子像肉虫一样朝兰月爬来,阴冷的,肉麻的怕,还不是自己的选择?她推开窗,心眼都亮了,玉兰花含了苞, 白樱花等不急了,开了满树的热闹。 春天真的来了,世界是温暖明朗的,她忽然对自己笑: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 你还是得回家。

许丽现在对兰月是无话不说,正话一箱,空话一筐。“公司一个大GROUP(组), 国人占了三分之二, 老板要提一个Supervisor (主管) , 国人唯恐同胞被提,办公室成了斗鸡场, 还有人写黑材料,谁谁上班网上看中文。谁谁上班打野长途。闹一场,一个老美当了渔翁得了利。不过洋人当官,众人反而顺了。” 兰月说:“我原先是在小公司, 外国人就我一个, 煽不了文化大革命,看不了好戏。”“好戏多着呢。 ”许丽开了故事的水龙头: “两个老中不知发什么疯, 在停车场跳起来吵, 老美老印一边看着乐, 也没见人上去劝。 ”兰月笑道:“是人都喜欢看热闹。”“有个人跟老婆干仗, 干得个鸡飞狗跳。 老婆带着小孩, 跑到公司来闹,操着一口破英文, 向老公的主管控诉血泪深仇。” 兰月说:“美国老板才不管这些家务破事儿。 ”“美国老板耸耸肩, 当然抱歉管不了, 可对他还有什么好印象?”

兰月后来问王辉,公司闹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从没讲过。王辉说,你又听许丽造谣。公司的中国人还是挺团结,无论台湾的,香港的,还是大陆的,都把中国当成一个共同的家。平时谁家出了个什么事儿,大伙儿还不是相互帮。你忘了上次有个台湾人出车祸进了医院,在美国没有亲人,公司的中国人轮流去看护他,他的活儿也是同胞帮他顶着,直到出了院。这么多中国人只有许丽与众不同,总爱往美国人圈子扎,恨不得长一身的黄发绿眼。兰月笑了笑:别说许丽了,人家后天送我们去机场。

(5) 他在哪儿?

飞机一点点朝下落。兰月看见白云之下的青山和大江,美得让人心跳。这就是我的家, 记忆中总有些明亮而清澈的往事。“我们的家, 我们把家安在异乡, 却又回到故乡来看家。 ”王辉发出一声感叹, 在飞机着陆的一瞬间。

一个女人横冲过来,抱住王辉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啊! ” 兰月先是吓一跳,没想到有这么凶猛的母亲,后来自己也动了感情。这边是父母, 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 老泪纵横了半天, 一句话都挣不出来。 兰星走上来拥抱她, 也是无语凝噎。

车子入了市区, 密密麻麻的人流和车流, 司机和行人都拼了命的抢,仿佛谁抢赢了谁拿奖。 “这干什么, 这干什么? ” 兰月惊咂咂地喊着, 她实在不明白, 这儿人不怕车, 车不怕人, 比比谁的动作快。 王辉说: “这是大城市, 比不得我们那个乡下,不抢就没法活。 ”兰月车技不好, 胆子也小, 对国内司机的特技, 她是佩服死了: “他们真是伟大,去纽约开车都没问题。 ”

“在纽约开车很难吗?”

好动听的声音。 王辉条件反射回了头,兰星的眸子浮着笑,那笑有几分飘逸的仙气,也收了人间的娇媚。 王辉早就呆了,心忍不住暗动: 兰月居然会有这么美的姐姐? 这么美的姐姐怎么不见护花使者? 兰月不动声色望了他一眼。

过道并不昏暗,兰月上楼时还是踩虚了一脚,心也跟着一紧。结束了洗尘的晚宴, 众人都去兰月的父母家。王辉知道他们的房子是两年前新搬的,兰星也跟父母住。站在门口时,兰月拉紧了王辉的手,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怕什么怕,鬼都不怕,还怕人啊?” 门打开了,宽亮亮的客厅鬼都没有, 迎面扑来的是兰月硕士毕业相, 相片放大了,鲜亮招眼,成了客厅最注目的焦点,像是祖宗给供了起来。他在哪儿? 兰月嗓子一阵跳。

只有兰星懂她的心思,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兰星的房间有股淡淡的香,像女人的清香也像花的清香。 单人床上坐着两个洋娃娃, 卡通图案的大窗帘, 雪亮的墙上挂着兰星孔雀舞的造型。兰月对着孔雀笑道:“好漂亮,看第一眼还当是杨丽萍,这张相片才该供到客厅去。”兰星忙摇头:“你才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兰月,可别说我的坏话。”王辉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口,又对兰星笑了笑:“你猜猜,你妹这次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兰月瞄了他一眼,只好过去开箱子。凡是有兰月父母的, 必有同等的给王辉父母, 都是西洋参之类的保健品。 一瓶香奈儿5号给了王辉姐王微, 自然而然, 兰星也有一瓶香奈儿5号。 “这种香水配你最合适。” 这是王辉对兰星说的第三句话。兰月记得很清楚。

夜深了, 王微催了老妈好几次:“老祖宗,明天一大早的飞机!”老妈听了,还是拉着儿子的手不想放, 王辉像哄孩子一样哄妈妈:在兰月家先呆两周, 然后再回家。老妈只好转过身,又抹了一把眼泪。

兰月一夜没有睡稳。 城市里工地的喧哗, 汽车的嚎叫,在她耳朵里闹成一团黑棉花。王辉也是醒的,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美国安静多了。” 但当父母问二人:“昨晚睡得还好吧? ” 兰月还没来得及报怨,王辉朗声就答:“很好。” 兰月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岔。父母后来问:“美国不热闹?” 王辉说:“热闹的地方都在大城市, 我们那儿很安静, 晚上只听见蛙鸣和虫叫。 ”母亲便笑道:“不就是乡下嘛。 ”

“乡下才好!。 ”是兰星的声音, 她娉娉然走出来, 一袭云紫色的春裙让人心明眼亮。兰月一阵暗想:都六年了,岁月的尖刀一点没碰她的脸。她慌慌开了门, “我要迟到了。” 门一开,裙子也闪出去了,王辉的眼睛里有几分乱光。

(6) 他死了!

兰月不出声,低头喝粥。母亲又开始唠叨女儿的旧事,满地的陈年芝麻,旧式厨房昏暗的灯光。兰月不想回到童年。那年她参加数学竞赛, 同一天还有兰星的舞蹈比赛。 后来兰月的校长比父母还激动,那光灿灿的一等奖,何等的荣誉。 但是父母没有笑,兰星哭得像大瀑布。母亲在一旁咒骂评委。兰月背着人把奖杯摔在地上,恨不得再踏上两脚:“也不知哪个评委发了病要把一等奖给我。” 同一年,部队文工团看上了兰星, 兰星一激动,复试时一个大跳把腰给闪了。 后来又改学声乐, 参加音乐学院的初试, 试前一周发高烧,一张嘴, 嗓音成了磨砂纸,金刚牌的磨砂纸。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兰月把头埋在被窝里偷笑 。她听见兰星对父母说: “就让我参加普通高考吧。”

高考下来, 兰星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离录取线还差老远。只好上了自费的中文系。快毕业时, 父母又开始撒银子,她才去群众艺术馆报了道。 一方面这儿有表演的机会, 另一方面这是家稳定的单位, 可进可守。那年她参加歌手大赛, 有幸入围,却杀不进决赛。有个师兄对她说,没用!名次早就分配好了。这样吧,我介绍你认识个电视导演。见了兰星,导演的嘴都笑歪了:我正好要拍一个香波广告,你比谁都合适!合适的背后是上床的代价,兰星从他那半狼半羊的眼神里早懂了。如果他是个儒雅的男人,兰星可能也就顺了,但偏偏他长着一张黄鼠狼的脸。这条路断了,她一心在单位上班,帮企业编排节目,晚上去夜总会当歌手, 心头的梦总是不灭。

“兰星难道还是一个人? ”王辉的声音像落在深井里的石头,兰月的心也跟着“扑扑”下沉。母亲轻轻叹道:“她什么都顺, 就这事走不动。 ”兰月眼前是纷飞的尘埃,只好自己找机会。深夜进了兰星的屋, 两姐妹心知肚明, 但谁也不愿先开口。空气里有条隐形的长蛇在一寸一寸地爬。兰星好半天抬起了头,脸像昏黄光影里的木偶。“他死了!” 气若游丝的三个字,魂一样飘在空中。

那年夏天的黄昏, 空气中暗浮着玫瑰的馥郁, 风一吹, 香气更浓了, 天地都晕了。兰星犯了错,只能把一摊子的烂事扛在肩上。 卢强退学留在当地,开始做起空调生意,生意不顺的时候他常发火。兰星说,快去北京找兰月,还来得及。他呸了一声:来得及个屁,听说兰月快去美国了,都是你这个骚X大腿一劈,劈毁了老子的锦绣前程。老子本该去美国上名校,却在这破地方卖空调!兰星能怨谁,煎熬和羞辱都是自找的。咬着牙提出分手,卢强又痛哭流涕: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如果不要我,我就只好在你面前破腹。

后来他的生意上了路,脸上也有了笑。兰星那时在夜总会唱歌, 他常去看她的演出, 和她的朋友混得很熟, 特别是梅梅。 梅梅是她无话不说的姐妹 ,那时她与梅梅想筹备一个二人合唱组, 名字都想好了, 叫 “星夜梅开”。 梅梅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后, 分在本市歌舞团, 她的歌和舞都很棒。那年梅梅生日,她送了梅梅一对月牙形的金耳环。梅梅带着这对金耳环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卢强有天说, 我要去外地谈生意。再见他的时候, 他已是废墟中的一堆白骨。白骨里还有一对月牙形的金耳环, 真金烧不成灰。 他酒后开车撞在卡车的油箱上。兰月背过身去,她忍住了泪,却忍不住浑身的痛, 空气中飘过一阵烧焦的味道,浓烟的味道,穿过了尘世和光阴的幕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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