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9)
李世勣这么琢磨之时,李元吉与尉迟敬德已经在场地上斗了十来个回合。李元吉有望获胜么?仅凭这十来个回合看,不仅有希望,而且希望好像还挺大。何以言之?因为李元吉的招式沉着而轻灵、凶悍而圆滑,攻中带守、守中藏攻。反观尉迟敬德,虽然不是手忙脚乱,却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势。上次李元吉与程咬金过招,段志玄、秦叔宝都在场,两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李元吉出手招招凶狠而不留馀地,与今日所见,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矣!想到这一点,两人不约而同瞟一眼李世民。那一日李世民当然也在场,如果他也还记得当时的李元吉出手的那种境界,手心是否会出汗?
李世民手心是否出汗,段志玄与秦叔宝自然是看不到。两人看到的只能是李世民的眼神、眼神如何?十分镇定,没有丝毫的不安。李世勣也瞟了一眼李世民,他所看到的自然不能与段、秦两人所看到的有所不同。不过,他的见地不一样。以他李世勣之见,李世民的眼神不是“十分镇定”而是“过于镇定”。“十分”,没问题,“过于”就有问题了。什么问题?唯恐别人以为不够“十分”,才会做出“十二分”。倘若不是想隐藏什么,何做作之有?段志玄与秦叔宝所见不及此,所以两人只配为李世民的爪牙,听其颐指气使。李世勣就不一样了,虽然终其一身,也不过为人臣,不过,那是时势使然。以后事观之,李世民完全在其牢笼之下而不自知,根本不是其对手。什么后事?别急,既是后事,姑置之,以待下会分解。
话说李元吉与尉迟敬德斗到第三十回合,尉迟敬德招式忽然一变。每一招击出,无论是攻是守,皆虎虎生风,走势诡异。终于使出散馀霞来了?秦叔宝偷眼斜看李世勣,李世勣神态不变;再望段志玄时,段志玄恰好转过头来,两眼相向之际,秦叔宝从段志玄的眼神应证了自己的猜想。
散馀霞果然厉害,尉迟敬德一旦使出散馀霞,李元吉与尉迟敬德的主客之分立即转换了位置。接连使出杀着的变成了尉迟敬德,李元吉一开始尚能沉着应战,十个回合过后,渐呈焦燥,频频于守中抢攻。斗到第五十回合之时,李元吉不待尉迟敬德的攻击贴近,一步窜前反击。不料尉迟敬德这一招恰是虚晃,李元吉反击落空,招式用老之际,尉迟敬德将槊一挺,趁虚直捣李元吉心窝。李元吉来不及用槊抵挡,急忙向右一闪。岂料那直捣仍是虚着,贴近李元吉身体之时,忽然变为横扫。只听得“噗哧”一声响,李世民定睛看时,李元吉左脚腕子上早中一槊,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尉迟敬德一招得手,立即跳出圈子,把槊仍了,双手抱拳,口喊一声“承让”!
李世民见了,故作失口,“阿呀”一声,慌忙趋前,意思显然是要搀扶李元吉起身。岂料李元吉就地一个鹞子翻身,一跃而起,一言不发,忿忿然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目送李元吉的马跑出辕门,李世民不无尴尬地摇头一叹:“嗨!这小子就这么不懂事,还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让各位看笑话了。”
李世民既然说的是“各位”,自然不特指尉迟敬德一人。不过,尉迟敬德明白其他人不便开口,所以立即接过话茬道:“哪儿的话!齐王年方十七,功夫就已经如此了得。依我之见,少则三年,多不过五载,必定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尉迟敬德说的是实话么?不错。方才他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倘若李元吉能够沉得住气,谨守门户而不冒进反击,他赢得了么?也许成。不过,肯定还得再斗五十回合方才能见分晓。
“天下第一高手?”李世民不以为然,“难道裴元庆都对付不了他?”
话说出口,李世民立刻明白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倘若裴元庆还在的话。”
怎么?难道裴元庆已经死了不成?不错。裴仁基、裴元庆父子阴谋算计王世充,结果反遭王世充算计,双双见杀。
本来,李世民听到尉迟敬德预测李元吉武功即将盖世,心中极其不安。因为极其不安,所以才会一时糊涂。因为一时糊涂,才会忘却裴元庆已死。可因为提起裴元庆,却又忽然想到:王世充懂什么武功?不懂武功的人,不是照样能杀天下第一高手么?可见胜负之要,并不在于武功而在于心计。我这么担心元吉的武功干什么?他能算计得过我?想到这一层,李世民不觉释然大悦,喜形于色。
“走!咱去龙泉居喝一杯。”
龙泉居?四个听众听了这话无不一愣。龙泉居当时号称天下第一酒楼,因想喝酒而想到龙泉居,顺理成章,不足为怪。为何一愣?因为龙泉居不在别处,正在洛阳城中,而当时的洛阳,不是尚在王世充手中么?怎么去?李世民一向精明,为何忽然接连失误?不过,四人都无暇细想,因为程咬金恰于此时匆匆从外面闯入。李世民意识到再次失言,趁此良机赶紧把话岔开,问道:“行色匆匆。莫不是得了什么重大消息?”
程咬金的确带来一个重大的消息:窦建德亲率大军十万前来救援王世充,前锋已达虎牢关外。军情如此紧急,还有谁会去琢磨李世民龙泉居这一语之失?
总之,经过这场比武,尉迟敬德成为李世民格外宠信的将领之一。接下来的擒窦建德、降王世充,以及稍后的破走刘黑闥之役,尉迟敬德皆紧跟李世民左右,其受宠信的程度超过程咬金自不在话下,也非秦叔宝所能及。获得主子的格外青睐,当然也不能不付出格外的代价。等到鹿死谁手已经不再是个问题,尉迟敬德终于可以在长安散尽千金买一笑之时,却发现业已力不从心。原因何在?冲锋陷阵之际,哪能不受创伤?有一回对方的长矛没长眼睛,捅着那话儿,虽然不曾捅个正着,从此留下后遗症。李世民登基之后,曾经想招尉迟敬德为驸马。尉迟敬德辞谢不肯,掉句书袋子,说什么“臣闻之:富贵不易妻,仁也。臣窃慕之。”其实是有此隐患,不敢在公主面前丢人现眼。
受宠惯了,难免不骄横。一旦看见新来的张公瑾既无功劳亦无苦劳,却居然能够与自己平起平坐,尉迟敬德如何能不愤懑?
“这姓张的小子什么来路?”一日,尉迟敬德问段志玄。
“我还正想问你呢。”段志玄要是这么轻易就泄露机密的人,李世民怎么会用为贴身的心腹?
“装什么傻!你手下耳目众多。谁的事情能瞒得过你?”
“实不相瞒。我还真叫人打听过。只听说这人会什么乾坤掌法,别的当真一无所闻。”
一言不发、守口如瓶,并非保密的上乘手法。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消息,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以诚相待,这才是守严机密的高手所为。张公瑾的武功,其实无关其进入李世民核心的机密,却可以令人误以为如此。
“咱主公看上他的乾坤掌了?”尉迟敬德果然是上当。
“这俺就不知道了。”段志玄捻须一笑,故作神秘,进一步加强误导的效果。
“我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他的乾坤掌厉害?还是我的散馀霞厉害?”
怎么才能知道?不比自然是没法儿知道。
“你能帮个忙,安排我同他过几招?”尉迟敬德问段志玄。
“我跟你一样,同他不熟,不便开口。不过嘛,你这意思,我可以转告主公。”
其实,想知道张公瑾的武功究竟有多高的,岂止尉迟敬德!段志玄、程咬金、秦叔宝,甚至李世民本人,也都想知道。 不过,对于段志玄的怂恿,李世民却犹豫不决。何以犹豫不决?因为无论谁输谁赢,都未见得有什么好结果。李世民既然是以李世勣的替身身份接纳张公瑾的,即使张公瑾输了,也不能因此而罢黜张公瑾。这就会令尉迟敬德更加不满,绝对无益。倘若尉迟敬德输了,尉迟敬德肯定会丧气。无论张公瑾的功夫有多高,毕竟是个新人,可靠么?难说。李世勣本人不就是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么?关键时刻他李世民还得靠尉迟敬德。令尉迟敬德丧气,也绝对无益。
“你怎么想?”李世民问房玄龄。
“不比为妙。”
“你的意思呢?”李世民转而问杜如晦。
“能不比,自然妙。不过嘛,恐怕躲不掉。”
“什么意思?”李世民追问。
“以尉迟敬德的为人,绝对不肯就此休。主公不安排,他恐怕会自己找机会。那就更加不妙了。”
“嗯,言之有理。那依你之见,咱该如何做?”
“乾坤掌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在散馀霞之下,想必不同寻常,必有令人钦佩的独到之处。李世勣既然极力推荐张公瑾,这人的乾坤掌法必定不会稀松。主公不如安排个机会,让张公瑾露一手,尉迟敬德见了,知道厉害,说不定会放弃与之一较胜负的心思也未可知。”
“这主意不错。不过,倘若尉迟敬德不服呢?”房玄龄不大以为然。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只能尽力而为。”
“不错。”李世民点点头。转而问段志玄:“这乾坤掌法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据我所知,乾坤掌与散馀霞相反,是一种极其阴柔的掌法。乾坤掌所能者,恰好是散馀霞所不能。”
李世民略一沉吟,笑道:“好!既然如此,怎么安排,我已经有了主意。各位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场的人越少越好。”杜如晦作了这么一点补充。
“很好。”李世民对杜如晦的补充表示赞赏。
次日午后,李世民叫上尉迟敬德与张公瑾一同前往越溪春品尝新茶。回归天策上将府之时,途径原本经由无名道士王晊主持的玄武观。当时王晊在太子府上供职,早已不在观中,道观大门终日常关,内有半尺直径的圆木门闩锁住。
“好久不曾来此,不知三清殿前的牡丹是否开了?”
李世民说罢,用马鞭一指玄武观大门。三人一起在道观门前下马,尉迟敬德率先登上石阶拍门。连拍数下,却寂无人声。
“如今这道观里只有一个灌园的老叟,耳朵不怎么好使,恐怕是听不见,却如何是好?”李世民假作无奈之状。
“有何难哉!”尉迟敬德哈哈一笑,“只消我一掌,还怕不把门闩振断?”
“且慢!”李世民慌忙摇手。“这门闩乃百年槐木所为,弄断了可惜。”
尉迟敬德退下台阶,抬头向围墙看了一看,道:“不过一个人高,待我跳进去把门开了!”
“使不得!”李世民又将尉迟敬德喝住,“光天化日之下,翻墙成何体统!咱又不是做贼。”
“那怎么办?”尉迟敬德略一踌躇,无可奈何地反问。
“你可有什么妙法?”李世民不答尉迟敬德,却扭过头去问张公瑾。
“待我试一试。”
怎么试?张公瑾并不趋前登阶,就在阶下原地立定。举手向门稍稍一推,两扇半尺厚的大门居然前后晃了一晃。李世民与尉迟敬德见了,皆不禁一惊。不过,晃动不等于开门。我倒看你究竟怎么把门打开!尉迟敬德吃惊过了,转念这么一想,嘴角不禁略呈鄙夷的笑意。张公瑾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凝神静气,猛然将双掌向上凭空一托。门内传来“哐啷”一声,令李世民与尉迟敬德又吃一惊。什么响?难道是门闩跳出扣眼,弹落在地?不错。两扇半尺厚的大门应声而开。
“好一个乾坤掌!敬德自愧弗如!”尉迟敬德吃惊之馀,道出这么一句由衷的钦佩。
张公瑾冲尉迟敬德拱手称谢,笑道:“尉迟兄不必故作谦虚,临阵却敌,散馀霞其实略胜一筹。”
李世民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两个都不必故作谦虚。依我之见,乾坤掌、散馀霞,一阴一阳,各有千秋,实无高下之别。走!还不进门看牡丹,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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