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 蘭 露

按：日前至錢塘江休憩，時值中秋．夜宿館榻，忽聞雷聲大作，遽然驚起，推窗遠望，但見江潮如萬馬奔騰，洶湧而至，心下默然，夜不能成寐．住館老闆扣門雲，適才有一女子，神情飄忽，眼如秋水，將一古冊，囑面交於先生．余翻讀之下，惕然心驚．蓋是文乃宋人司馬才仲筆記也，其中片斷，或可圈點．余適值客旅中，閒之無聊，遂將其中一章，以白話文公布於同好．

一

五年之前，在洛下一座破敗的竹樓閒住讀書時，我作了個非常古怪的夢．我夢見一個清瘦俏麗的女子，輕衫長衣，掀開我的蚊帳．我嚇了一跳，趕緊移身下床，點起火燭．只見窗戶開着，卻不見人．忽然一陣輕風吹來，我手中的燭火滅了．抬頭一看，但見天如秋水月如勾．

那個晚上，我再也沒有合過眼．

最近因為要趕考，神經有點失常．中醫里把這種現象叫作＂痴癲＂．第二天我花了一貫錢找了個醫生把下脈，那個比我還瘦的醫生說，我是陰虛陽盛．他還讓我吐出舌頭，做個鬼臉．後來他便開了個藥方，要我把龜殼，當歸，枸杞，黨參，白朮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泡着老白乾喝．那藥我喝了幾味，眼花繚亂，伸手不見五指．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正在燈下閱讀歐陽公的＜＜新五代史＞＞，讀着讀着就趴在書案上睡着了．歐陽公假惺惺的，說＂詞為艷曲＂，知道民間怎麼評說他的？＂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把人家的姐妹全都娶了．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聲譽．因為文人多有才無德．

我讀書時候有個壞毛病，一讀到枯燥無味的內容，就打起盹了．所以在科試時屢次落第，邑里鄉間抬不起頭來，至今還娶不到老婆，更不用說三妻四妾了．孟子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者，那遊手好閒之徒整天上人家墳頭偷供品吃，回來時還邁着方步．扯遠了．我剛才讀的是＜＜伶官傳＞＞，李克用那鳥人看起來有龍陽斷袖之好，是個同性戀者，做了皇帝還整天扮戲子，無聊不無聊？

我睡熟的時候，口水淌濕了書頁．近來胃口不好，分泌液特別多，可能是麵條吃多了的緣故．古人說十載寒窗，這話說得恰到好處，不過我還想補充一下，十載熱窗．盛夏酷暑，蚊蟲滿屋子都是，打扇子都把胳膊弄粗腫了．用草煙熏又怕先把自己給熏倒了．不知哪個王八蛋胡謅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逗咱們窮書生玩不是？守着這半屋子的破書，我除了右胳膊之外，骨瘦如柴．要不混出點人樣來，隔壁賣老鼠藥的阿三都要笑話我了．他姥姥的．

不想這麼多了，還是做我的清秋大夢吧．

還真的做起夢來了．夢的開頭就很吸引人，有聲有色，相當精彩．我的破敗的竹樓，一下子變得富麗堂皇，四面帷幕低垂，窗明几淨，蟾蜍吐香，余煙裊裊，几案上擺着菜蔬果碟，都是平日難得一見的，還有鮮嫩的狗腿肉，旁邊一碟蒜泥．我咽了下口水，臉上堆滿了笑容，我伸手想去抓拿食物，卻老是夠不着．

然後我繼續做着我的夢．

這時一個清麗的女子，輕輕拉開帷幔，走了出來．現在早已入秋，那女子卻穿着薄薄的輕紗．我忍不住問道：＂你不冷嗎？＂

那女子笑道：＂不冷．＂

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夢中有些境象，不太實在，可有可無．於是我便也笑了起來．這時燈燭昏暗，我看那女子時，見她面容清瘦，明眸善睞，笑靨如煙．那女子說道：＂先生，妾身帶有＇饞燈＇，可以使室內煥然生輝．＂

我問說什麼是＂饞燈＂？女子說道：＂我們江南有一種懶婦魚，現在你們叫做江豚．魚身上多油脂，煎熬其油可以點燈．紡織時候點燈不亮，不過宴樂時候點燃就滿室如同白晝了．＂

女子說着就點起燈來，果然室內熠熠生光．我沉吟一下，問女子道：

＂小生有兩事不明，尚請指教．一是你到底是誰？三更半夜的闖到我夢中來？二是你說的＇現在你們＇是什麼意思？＂

那女子嘆了口氣，說道：＂妾身姓蘇，本家錢塘江畔，少小離家，煙花歲月．如今住在蕭山西陵，夜深人靜，寂寞孤冷，因此便出來散散步．第二個問題我不想回答，幾年後你就知道了．＂

我問道：＂蕭山距離這裡有千里之遙，你是怎麼散步過來的？＂那女子說：＂你不是正在做夢嗎？＂我想了想說：＂對不起，姑娘，我把這茬給忘了．＂

女子道：＂聽說先生好律呂，小女子願歌唱一曲．這是妾身自度的＜＜黃金縷＞＞＂我慌忙說快唱快唱，我睡眠不好，免得夜長夢短，一覺醒來，後悔莫及．

那女子唱道：＂清秋長天淨，明月生南浦．魂隨煙雲散，身如一葉孤．天際山遠大，淒涼與誰語？幽影傍枯樹，風來聲聲苦．＂

我想鼓掌，可惜雙手不聽使喚．我掙扎幾下，醒了過來，只見眼前只有一根快要燃盡的燭火，燭芯如豆．四面還是那破敗的竹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