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还是不信 |
送交者: 蔡铮 2003年01月24日19:31:27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信还是不信 ·蔡 铮· 住到郊区,没人交往,夫妻终日面面相对的总是那张老面孔,傍晚相见相互问的总是“有什 么好消息没有?”当然,好消息少得象共产党的清官,坏消息呢,也象北美春日的飓风,演习不 少,实际上并不多见。生活平淡无奇。夫妻自然没有什么好谈的。老朋友都住的天各一方,虽然 天下遍知几,现代通讯工具又缩短了距离,但朋友们不能把身体放在电线上传送过来,连声音都 不能,“海内存知几,天涯若比邻”,到如今天涯还是天涯,而非真的比邻。有新相识,但难得 能推心置腹,谈不上友谊,永远只是相识;友谊这东西好比妇女上了岁数就不再生育,人到了一 定岁数,友谊这东西就很难生长。还是年少时的朋友来得真。新相识也各居一寓,大家都很忙, 难得相聚。人是社会化的动物,虽然梦想着清静日子,但清静得无人问径则非等闲之辈所能消 受,如是就想着逃避清静。可往哪儿逃呢?美国人家的门只在感恩节那天对你敞开,大家要学东 道主印第安人早年款待他们远道而来的祖先一样款待远道而来的我等——反正我等吃完就开路回 府,不会像他们祖先那样拿切过火鸡的刀子宰起热情洋溢地款待他们的主人。没人交往,于是内 爆。夫妻相互常免不了抱怨、责备、争吵,所谓的“美国梦”中的几大件一件件地齐了,原来以 为是因为少点什么,但有了那些,仍是难过。危机来了,于是不知怎么的,梦游一般的就进了教 堂。 教堂有美好的音乐,有善良真诚的人们,大家在一起唱唱圣歌,谈谈上帝,学学圣经,彼此 关心,彼此为对方祝福、祷告、分忧,宛如一个大家庭。教堂对于孤独的我等真是一个好去处。 在那里你会有崇高的感觉,你会自觉地开展自我批评而不是一味地批评;你会知道感激,为你所 有的一切;你会充满信心,为你的所求的一切;如果你有压在心头的巨石,它会烟化。总之,如 果你全心地参与,你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难怪相识们都纷纷受了洗,周日必定去教堂。我们成了落后分子。但现在我却不太远意去教 堂。我知道,只要坚持去教堂,迟早得信教不可。好像是坐在顺流而下的小艇上,不用摇橹,飘 下去,就会栽下去——下面是洞天福地,于基督徒;于我,则好像是万丈深渊。 活到了这把年纪,干什么总得有个理由——这实际上是某种不幸。要信教,首先要接受许多 信念,如上帝造人,耶稣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复活,耶稣所行的神迹,等等。这叫做基础,正如 信共产主义,我们得相信共产主义必将实现一样。耶稣是不是上帝的儿子呢?我问一个教我圣经 的朋友,听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子,那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与我们是上帝的儿子有什么不同?朋友 说耶稣是上帝的嫡亲儿子。他说从未有人象耶稣那样称自己是上帝的儿子——这也是耶稣是上帝 的儿子的一个证据。但我知道,至少洪秀全就自称过他是上帝的儿子,中国的历届皇帝也无不自 冠为“天子”——当然,傻瓜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无需细说。但孔子也曾暗示说他是天生: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不生他孔丘,人们都得在大白日里点灯赶路。孔子在被人追 杀时,安慰门徒说:“天不灭仲尼,匡人其于予何!”(天要我活,匡国人能把我咋的?)。只 是中国人大多没有把孔子的话一字一句地往死里理解,到顶也不过称孔子为圣人;圣人还是人, 而非神。耶稣的话活象模仿孔丘,只是没有说得那么大气、含蓄。耶稣说:“我是光,我是真 理,我是道路”。至于随便一个什么人,头脑一热,或者脑子里不知那根弦接的不是地方,自称 是上帝儿子甚至是上帝他爹爹遍地皆是。耶稣复活,教我圣经的朋友没法理解我为什么不能相 信。在他看来,事实如此简单明白,圣经黑纸白字记载的如此清楚,他复活是无数人都看到了 的,而且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才相信,才为他甘愿献身——难道他们会为自己的谎言献身?不幸 的是我只能把圣经当作杰出的著作来读,不能把它当作上帝的话来读。基督教的许多推理象是我 们要证明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一样:因为马克思说了,中国的革命实践证明了,等等,不过是自 己证明自己。说到为信仰献身,别的不说,恐怕为共产主义献身的人超过人类所有为其他信仰献 身的人,你说共产主义是真是假?至于说到神迹,耶稣的许多神迹我没法就圣经叙述本身来说三 道四,但他的第一个神迹却可被轻易地看成“人迹”。这个神迹说的是耶稣到一个大宴会处,那 时六大缸酒都喝空了。咋办?耶稣教人把六口大缸全灌满水,然后拿去给人喝。后来管宴席的人 对主人说:你怎么把最好的酒留到最后呀!耶稣把水变成了美酒,叙述结论说。本人在老家常见 农民喝得烂醉,还要喝。没酒了,咋办?于是有人把潲水灌到酒瓶里给端来,“来了来了!好酒 来了!”醉汉端过酒瓶一饮而尽,长长地哈口气“好酒!真正好酒!怎么藏到现在才端出来!再 来一瓶!”——这跟圣经所叙情景何其相似!那帮人既然狂饮完了六大缸酒,有几个没醉?他们 哪还有鉴别力?心如火烧,凉水自然是最好的酒了!有人说那是管宴席的人赞叹酒好,他通常是 不喝酒的——如他不喝酒,他怎么知道酒的好坏?如果他喝酒,他也多半醉了,又如何能知道酒 的好坏? 实际上,信仰这东西是不能要原因的,不能太重实证的。它是一种人的需要,纯精神的。可 劝我们这些重实证的人信教的朋友却常要诉求于我们的理性与实证精神,以求“扰乱其心智”, 说服我们,证明些什么。一种劝说是如你信耶稣,祷告,便有求必应——这对于求学遇难,求职 不得,求爱受挫,婚姻不顺,体弱多病等有种种问题,为种种未知日忧夜虑无法自我解脱的我们 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谁不想有求必应!至少信没有坏处,他会使人变得平静、安宁,不会 那么不可自制地焦虑,因为上帝会照看好你的一切。还有一种劝说是,所有的富强国家都是基督 教精神占主导地位的国家。这一说对以富国强国为己任的人们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事实上所有 基督教精神占主导地位的国家都是在近代才靠战争与掠夺发家——如许多欧洲发达国家,或靠掠 夺他人土地才建立起来的——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而基督教有两千年历史。在过去的2 5个世纪里,中国以世俗的儒教加半世俗的道教与佛教主导国家精神,直到十八世纪末期都常常 是世界最富强发达的社会。再者,欧洲若没有启蒙运动打破教会加于人们的紧箍咒,恐怕今天会 是另一个样子。基督教于社会的实际功用并没有那么神奇。 有一阵我常去教会。教会有吸引我的地方,但也有让我感到尴尬的时候。我最怕的是那吃饼 乾和饮红酒的仪式。首先是牧师说一通话,大意是这饼代表我主基督的肉骨,这酒代表他为我们 流的宝血,我们把它喝下去,它保佑我们健康平安。他还要求不是基督徒的不要取用,当那饼乾 红酒传到时传过去。祷告过后,大家一口把那红酒喝下去。使人感到好像基督这个神有些歧视, 信他的,吃了他的骨肉的,喝了他的血的人,才跟他一体,得他的保护,否则,一边倒霉去。当 然,这些仪式有它的奇特的心理功用——对于教徒,这想必是由千百年的传教实践证明了,又由 无数神学家研究决定了的,但我只觉着不自在。这使我想起鲁迅的《药》中的人血馒头,猜想这 也许是食人时代的遗留。即便是象征,我们平常人恐怕也很难去吃象征着人的肉与骨的食品,喝 象征着人血的饮料,哪怕这么做了会使我们长命百岁,得道升天(当然,有人会说,那是吃神的 肉,喝神的血)。不信谁做种食品,把它弄成人体形状,看谁会买,看谁不恶心。再不信可以在 请客时说:这酒象征着你父亲的血,这糕点象征着你父亲的肉,看谁还能吃喝的下去而不翻 胃——除非对他父亲恨之入骨的杀人恶魔或这是个食人部落。但教徒门一个个把象征性的基督的 血和肉吃喝下去。当然,这只是仪式。道教祖师爷之一的张秀也有这么一个相近的具有非同一般 的仪式,不过更近似于天主教的忏悔:教有病的信徒把自己所犯的过错全写在三张不同的纸上, 一张烧了,让灰随风飘散,一张丢在河里,让它随波漂逝,一张埋在土里,让它自朽自烂。这仪 式诉诸于人的想象力,颇有孩子气和诗意。别的教派也有许多不同的仪式,这些仪式加重这些宗 教的庄严与神圣感,但对许多外人则未免显得琐碎难耐。 我渐渐地认识了许多基督徒。有的可以与他们谈谈别的宗教,有的则唯基督是谈,非常封 闭,几乎除了与基督教有关的书外什么书都不看。但我所认识的基督徒多是如此善良朴实,如此 平和谦卑。我真希望自己,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他们那样为人处事。我的房东是基督徒,邻居也全 都是基督徒。与基督徒做邻居,简直是一种享受。他们的行为方式有点近似于中国农村人——有 对邻居的关心,对邻居的信任,与邻居友好合作,与邻居和睦相处。没有通常美国人标榜的“个 人主义文化”中的冷漠,又少了中国集体文化中的那种你恨我,我怪他的紧张关系。对另一世界 的关心舒缓了人际之间的关系。我的窗户洞开,邻居来敲门,要核实我们是否在家——如无人 应,他们会报警;出门赶火车遇上下雨,邻居主动提出去送我;买了一套家具要组装,邻居会把 自己的一套工具送上来。有时楼上的孩子蹦跳,我有些受不了,打个电话上去,他们马上道歉, 声音没有了;有时我有些过份,楼上的空调在外面起着风时还开着,很吵闹,我也打电话上去, 建议他们把把空调关掉;他们是笑着理论,但当证实外面确实凉快时,空调马上关掉了;我们共 用一台洗衣机,一台风干机,一回我们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下去时发现半湿的衣服全在洗衣机 盖上,洗衣机盖上落满灰尘,而洗衣机里以有人放上衣服搅上了。我们很生气。于是敲门,告诉 那个邻居说他不应该把我们的衣服放在那儿,我们得重洗那衣服。他们夫妇俩连连道歉,死活坚 持要给我们重洗的钱——我想若是在我老家,恐怕有一顿好吵。这个邻居是个例外。妻觉着他差 劲。房东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楼上的一家孩子吵闹,他叫来了警察,楼上那家只得搬走。他要房 东修厕所,房东不干,他就自己动手,闹得厕所直往地下室流水,不可收拾。租期到了,房东据 签租约,他搬走了。其实那汉子不坏,只是有点“二杆子”。在军队里呆了12年,现在在什么 地方打工,常倒班。他自己换机油,修车煞。业余上附近的三一神学院,准备到军队里当牧师。 他说:“伙计,我了解当兵的。”这大概是他要当随军牧师的理由。我问他,“上帝教人爱人, 军队却教人杀人,这当牧师的不是左右为难?”他说,“杀人可以,但不能杀老人,小孩,不能 强奸。”我想,把人家养命护家的壮汉杀尽了,留下人家老人,孩子,这不更残忍吗?杀人之前 要祷告,把上帝扯进自己邪恶的杀人勾当里来,还要上帝保佑他们杀人而不被杀,如真有上帝, 他会答应吗?耶稣最教我佩服的一句话是“爱你的敌人。用炸弹与子弹来表达对敌人的爱似乎与 耶稣的教导相去的太远了点。房东是广东人,也是基督徒,也当过兵,听说那汉子要当牧师,哈 哈大笑:“他当牧师?我可不要去听他布道!”我有一个好朋友,是第四代华人。学的是英文, 心理学,但痴心要做牧师。拿了硕士后做了六年博士生,资格考试还未过。他的大部份时间都用 来做业余牧师。一对夫妇,丈夫是病理学家,妻子做社会工作,夫妇俩都近五十岁了,每个月都 要去献血。我对献血有些偏见,害怕得很,看看他们,感到惭愧极了。许多虔诚的基督徒的善良 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善良,正直是教你放心的正直,与他们打交道,完全可以忘记诸如“莫信 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之类的中国古训。当然,伪教徒,正如伪共产主义信徒一样,是另一码 事。有时想,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如此虔诚的基督徒就好了。或者,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完美的 儒士会更好? 去了教堂几回,认识了许多善良纯朴的人们,就感到一种要信教的义务。不信不是对不住上 帝,而是愧对这些真心希望你幸福的人们。他们因信教而感觉幸福——至少他们都这么说——所 以它们希望你也幸福。“你还有哪些疑问呢?”他们问。我说不出。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另一种语 言,另一种逻辑,出于礼貌与尊重,我永远只有含糊其词。这用语言表述不清。人类的语言在谈 及信仰问题时才真正显得馈乏,人类的逻辑思辩能力才真正显得可怜。你如钻进去就很难出来。 我不大能接受的是基督教要求人“绝圣弃智”,对它教的绝对排斥,惟我独尊,对自由思想的竭 力攻击,对圣经的关于上帝造人的字面理解。我同情为基督教当作落叶横扫的佛教。佛教的“爱 惜飞蛾纱罩灯,走路恐伤蝼蚁命”的贵生戒杀境界似乎比基督教高一个档次。我常疑心我们杀了 那跟你我一样有两只眼睛的生物,吃它的肉是否会得上帝原谅——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上帝的话。 人若能杀有两个眼睛的生物,吃它的肉,从而养成这种贵几贱人,灭人以利己的行为习惯,又怎 能不轻易地就蔓延到杀自己的同类? 我也常翻翻圣经,常怀疑旧约是奴隶社会时期的人的著作,因而有许多奴隶社会的著作所难 于避免的问题。比如,旧约里的那个“主”就实在教人不敢恭敬。他不知为什么要用一只红苹果 折磨可怜的亚当、夏娃。一只苹果吃了就吃了——设若你爱你的孩子(你的创造物),你决不会 把一样好吃的东西放在他面前而不要他动。万一你这么做了,你的孩子经不住诱惑,偷吃了那东 西,你恐怕只有怪你自己办事久妥而不会严厉地责罚你的孩子(倘若反此道而行,你就不配做父 母,得看心理医生)。这个“主”却不,他只怪人,他要实施严厉的惩罚。后来因为人类堕落 了——当然,按他的标准衡量,他对付这样一个人类的方法非常简单:把整个人类用滔天洪水加 以毁灭,当然,那得他欢心的,按他的标准显得正直的一家可以坐上飞舟得救。在这段叙述里我 看到的是人类以及人类所创造的“主”的邪恶、粗暴与残忍(当然,圣经作者这么写,有他的用 意:邪恶的人类必须吓唬着点)。他没有耐心去教导、潜移默化在他看来不可救药的人类。他只 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任何一个民族,如认真接受了这样一个信息,并有了“主”一样 的生杀予夺的权力,恐怕很易以这个“主”为榜样,把别的民族看成不可救药而将其彻底毁灭。 好在基督徒多不大倚重旧约。可是,如果把圣经当着杰出的著作来读,饶有趣味。它确是一本好 书,是千百年人类智慧的积累。虽然今天人们生活在一个看是完全不同于圣经作者所生存的物资 世界,实际上人类的真实处境与数千年前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大异。我们与千百年前的人们共有一 颗太阳,共有一个月亮;我们饥求食,渴求饮,寒求衣;喜怒哀乐妒恨淫没有半点改变。人类思 维意识的黑洞永远存在,没法填补,所以再过一万年,我相信,人们还会拜读圣经(注意,不是 躺着、坐着、或是站着读,而是“拜读”)。 我常觉得基督教很“霸道”。在他们看来,只有基督是独一真神,当然别人的神都是假神、 邪神。孔子教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大意是别死死地认定只有自己才是对的,基督教 第一步就教人“意、必、固、我”。他们常常毫不留情地攻击其他教派。当然,要人信服、按教 义行事,要有根,必须绝对。基督教好比一棵大树秧,要在你院子里种下,首先要把院子里的一 切都连根刨掉。于它,正于许多宗教一样,别的信念、教导、准则,不管它是果树还是蔬菜,全 是杂草,全要弄乾净腾出空地来让它生长。如果你家院子确是一片荒地,长满无用的杂草,你会 很容易腾出地来,栽下那与它物不共戴天的大树。但如你已费了很多心力,栽了满园的瓜果菜 蔬,还栽的有条有理,自己心满意足,别人说你这满园全是无用的杂草废物,要你铲除乾净,你 恐怕没那么乐意。这也是为什么基督教在有宗教信仰的或有自己自成体系的道德准则的地方难于 传播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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