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彈指老 |
送交者: 玫瑰 2003年04月30日01:24:2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紅顏彈指老 玫瑰 父母取名“惠蓮”,小家碧玉的名字,她撇撇嘴嫌小氣。上大學時讀了本關於乒乓女冠軍康堅的書,一時間意氣風發,準備征服世界,不愛紅裝愛武裝,給自己改名“永堅”,取永遠堅強之意。 她是數學系的,可是並不喜歡數學,“幸虧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搞串連,我們都不上課了,四處旅遊,逛來逛去就畢業了。”也只有她能夠這麼興高采烈地談論文革。整個中國傾覆,以成全她一個小女子逃離繁瑣數學方程式的凡心。 從舊日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的美貌。大眼睛,鵝蛋臉,細密的劉海,烏黑的麻花長辮,卓而不群的氣質,一群人里就她看着順眼,好像其他人都被呆呆地定格,只有她一人在那裡巧笑倩兮,活色生香。 追求者不少,從同學到同鄉到老師,我不知她到底與誰戀愛過。那時候流行嫁軍人,經人介紹,與那綠軍衣男子一見鍾情,滿意而嫁,自此結束少女無憂暇想歲月,開始腳踏實地的生活,我亦不知有多少暗戀她的男人私下扼腕嘆息悔不當初。 女兒出生,丈夫的部隊駐紮在遙遠的地方,偶爾她去探親,大多數時候歲月空守。那時候人們都是那樣過日子的吧,無需刻意堅持自然地忠貞,兩地分居不算太大的苦楚。 平常她與同事們聚會玩樂,忙碌工作之餘,到這家串串到那家坐會兒。周日的早晨若天氣好,她會坐在家門口,對着小圓鏡子一下一下梳理如瀑的長髮,而後耐心地一綹一綹重編起來。 那樣的早晨,她在屋外,幼小的我膩在床上,看得見陽光透窗射到地上的影子,聽得見她偶爾與大院裡路過的同事有一搭沒一搭地笑着聊天。若干年後想起曾經那些星期天,好奇着當初是否有喜歡過她的人,故意經過我家門前。 是呀,我在說自己母親。我和她的關係很特別,因為老爸一直在軍隊裡,我們倆早期的生活里沒有男人。生我時她十分年輕,我是小大人,她是大孩子,我們象是相依為命的一對姊妹花,容忍着對方的性格與脾氣。 很小時我跟着她上山下鄉。晚上她在小鎮裡給群眾開會,我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數着時間,房粱上有鼠類悉悉索索走過。我們坐卡車在冰凍三尺的天氣去另外鎮子,車子在積雪裡差些翻下山崖。到了最近的鎮子,她蒼白着臉,用五毛錢買一大碗熱熱的牛肉粉,我們兩個分享。這些事,想必她沒有對父親講過,我也沒有。 她有時談起祖上那些事。說她的姥爺放棄家產去參加革命,她的姥姥隨後被土匪用火燒死,“人身體裡原來都是水,被燒乾後只有那麼一點點”,她會用手象模象樣給我筆劃一下,儘管那並非她親見。說起她唯一的姐姐,6歲時被狼叼走,剩了空殼被撿回來,“還記得她背過我呢”。她總象是在說書上的故事,目的只是為了讓我知道,而她個人的悲喜已盡數被過濾。 有時候她的心情不好,7歲的我貪玩挨了一巴掌,委屈,決定離家出走。從四樓家裡出走到一樓,坐在台階上望着天上被風吹亂的雲思考着今後的去處。也許可以投奔同一城市的姨父,可是我不知怎樣坐車,也不能保證他會給我同樣的生活質量,還擔心學業會被耽誤。想了許久,十分惆悵,終於決定向現實低頭,與其受別人的苦受社會的苦,不如甘心受自己親媽的苦。自此想穿後,母女大小衝突也有,再也沒有想過離家,一門心思跟定她。 大多數時候她對我是極好的。並不特別溫柔,但是盡心盡意,有她的特殊味道。 上小學時她給我買一毛錢一個的塑料紅寶石鍍金戒指,八塊錢一個的雞心嵌珍珠項鍊,十五塊錢一塊香港帶過來的電子手錶,別的孩子都沒有。中學時允許我在同學家玩到很晚回家,考試前給我做兩個雞蛋,付錢讓我去上書法課。高中時縱容我不做家務,給我找來繪畫私人老師,但是不高興我的早戀,偷看我的日記,大學後開始拿我當成人對待,不再約束我。 工作後我去她當時工作的海濱城市找她玩,住在酒店裡。這時候她依然年輕苗條,我初具成人輪廓,兩個人正式象姐妹。 在酒店前廳的沙發里等她,有男人過來悄聲問:“要不要我介紹有錢港客給你?你的房間號碼?”稍後當笑話告訴她,“有人把我當成雞,真沒眼光,有打扮這麼嘻皮的雞嗎?”她上下打量我兩眼,一邊咕噥着“我這就給酒店舉報,抓那皮條客”,然後又尋思“我帶你買衣服去吧,打扮得漂亮些”。她從來不會象普通人家的母親,絮絮叨叨教訓女兒該如何檢點自己的舉止,這層讓我感激。 一眨眼就大了,獨立生活,象那個風裡的孩子,有陣風來她就大一號,終於成為巨人。 我長大,她自然衰老,可是她老了仍然比其他人漂亮,仍然打扮得齊齊整整,喜歡戴男式手錶,夏天穿短裙高跟鞋,炫耀勻稱一雙美腿。有她在前面做樣板,我才不擔心年老,很多時甚至盼望趕快到50歲,象她一樣艷壓一眾中年婦女,四周儘是殘花敗柳,只有我在叢中笑。 她未必理解我,但是支持。生活里有不愉快,並不對她提起。只是溜回家,不出聲看她做飯清理房間。她在床上小睡,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坐許久,從她身邊的氛圍汲取安慰與能量。這是從小到大的習慣,很管用。隨後我會告訴自己:全世界拋棄我也沒什麼,我至少還有她。 現在離得遠了,一年才見一次。可是那血緣聯繫,從未弱過。有時候夜間做夢,夢到她拋下我在家,一個人遠行,路上遇到事故。半夜會給嚇醒,一臉的眼淚。 從出生到長大,我已經跟她跟了那麼多年,若有一日失去她,當真不知怎麼辦好。 總記得很小的時候,夜裡就我們兩個,靠在床上的厚被子裡。 她給我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在講故事。”我仰頭問:“講什麼呢?”她說:“他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在講故事。”我感興趣地問:“講什麼呢?”。。。 這個故事總是被重複無數次,我興致勃勃愚鈍地一遍遍問,她不厭其煩耐心地一次次答。 那個情景里我年幼,她年輕,雙雙眉目如畫,時間如沙子在夜裡一絲一縷流過,我們相依相偎,不受未來世界生離死別的困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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