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並不是我丈夫的母親。我沒有丈夫，因為我是個男的。我的婆婆就是我的奶奶，我老家那兒管婆婆叫奶奶。自從五年前她離去，一直想寫一點東西以紀念我那不為人所知的奶奶。
我奶奶，張氏耀珍，壬子年生人。年少時必也是一美女，否則我爺爺也不會娶她。當然也還有其他的原由，譬如個性。也不知是否有如《白鹿原》中朱先生擇偶的標準。據說我爺爺也是個很有特色的主兒。曾經在長江南岸的小鎮上結社論政，中午挑着燈籠在大街上逛，說是世道太黑。後來投筆從戎，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也頗打了些惡仗。我曾碰到爺爺的一個部下，說日本人哇哇地衝過來了，爺爺還只是喝酒，真到了眼前，才下令扔手榴彈，一次次把敵人打退。真箇兒笑談渴飲胡虜血，如此英雄，卻死於國人暗算，不勝唏噓。
爺爺疫時，我奶奶正隨軍在當地。是年，奶奶30歲，我姑母才4歲，而我爸爸還在奶奶的肚子裡。一位曾叔祖挑着一擔籮筐送他們回故鄉，一隻籮筐裝着我姑母，另一隻盛着奶奶所有的家當，奶奶挺着肚子，輾轉千里。時值嚴冬，天寒地冷，遙想當年，不知奶奶在回故鄉的路上是怎樣一種心情。卑微的娘家指望不上，中落的婆家也不厚實，還有個極厲害的公婆。當年她沉浸在喪夫之痛，有沒有想到這些？
我祖上也是闊過的。到了曾祖一代，情況才變化。曾祖父很早就長期出門在外，最後不知所蹤。致於他的離家是否因為曾祖母，已不可考。我那曾祖母姓氏早已被人遺忘，只有兩點被鄉鄰牢記了半輩子：一是愛抽鴉片，一是能罵我奶奶。沒聽過奶奶抱怨多少，問得多了，只是幽幽地說，“那鴉片煙是很香的，一抽起來，滿屋子的香味，就是太貴，不給她買肯定是要罵的，抽過了，有了精神，也還是要罵的。” 當時家裡只有奶奶、曾祖母、和兩個小孩兒，真不知她當年是怎麼把這個家支撐下來的。附帶一提的是，奶奶唯一的一個兄弟，我的舅姥爺，次年死於日本人之手，頗似王二小的經歷，他的事跡我在縣誌上讀過。年少喪夫失兄，還有個只會抽鴉片和罵人的公婆，我奶奶硬把這個家帶進了新中國。
要說曾祖母抽鴉片，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我們家就因此得了個貧農的好出身。曾祖母的去世，想必也讓奶奶喘了口大氣。要說種地幹活，她又怕過誰來？別的婦女一天的工分比男的少，唯有奶奶的工分與男勞力一樣多，因為她干的活兒確實多。奶奶很要強，我想也是沒有選擇，一家三口全靠她了。
有卦者曾說，她以後要不腳有病，要不眼睛會有病。後來果然，她的右腳跟有問題，走路時腳跟不能着地，這並不影響她幹活，她只是說， “說福不靈說禍靈”。
奶奶確實也做得非常好。把我姑母和父親養大不說，他們受的教育也是在同族的堂兄弟姐妹們最高的，而我父親還上完了大學。父親上的是省會的師範大學，因為不必交學費。姑母已工作、成家，還有了孩子，每月擠出幾塊錢給他，可奶奶有時還是要籌錢：“頭天一大早，我把菜園子的菜全砍了，賣的錢也就夠了”。老人說起話來，往往輕描淡寫，我當時也沒想到問她後來吃什麼。
記得有一次春節，我和父親去給族裡的長輩拜年，一位叔祖父抱起我，對父親說，“當年我們真對不起你們啊”。父親只是說，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族裡近親還是很有幾家，奶奶曾念叨的只有那位曾送他們回鄉的曾叔祖，可惜他也過世得早。大多數人本性善良，只是在與自己有利害衝突，特別是自己也困難時，往往難於兼顧公平和正義。孤兒寡母，除了自己，真得能靠別人嗎？奶奶和姑母曾得瘧疾，只有五歲的父親不得不去買藥。奶奶是在夸父親，我聽着卻是心酸。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有誰是自願的呢？我的一位堂叔，後來成了我的啟蒙老師，倒對奶奶念念不忘，說他小時候母親剛過世，弟弟妹妹太小，多虧我奶奶帶了他們大半年。我只是無語。
等到父親畢業工作，奶奶算是揚眉吐氣了。又過了兩年，父親要結婚了，奶奶也總算要熬成婆了。就在我父母結婚前的一個漆黑的深夜，我父親跪在奶奶面前，說，“媽，您當年受夠了我奶奶的氣，您能不能對您的兒媳婦好點兒？” 奶奶答應了，眼中肯定有淚，想到以前的苦，想到兒子的心，她能說什麼呢？父母一結婚，奶奶就讓我母親當家作主，而且從未與她爭吵過。奶奶絕不是個軟弱的人，她能孤身把這個家挺下來，絕對非運氣。我也聽過她與外人吵架、對罵，也是別人輕易不敢惹的。在家，她從未爭什麼，對外，她從未傾訴辛酸和委屈。
到了聯產承包土地時，奶奶的年齡已分不到田，而母親和我們已經可以轉成城鎮戶口了。她卻不願與我們一起搬進城裡。她寧可留在老家。她說她可以種菜，可以自己生活。她是那麼渴望，只得遂了她的願。好在只相隔兩個小時的船程，每到周末、節假日我們必回去看她，給她準備好柴米油鹽。她總顯得很高興，卻不願搬進城，因為她不想成為一個“沒有用處的人”。她是個好強的人，她希望靠自己養活自己，甚至不願依靠自己的親生兒子。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擔心她自己的喪事。進了城，最後可能是要火葬的。這一利國利民的事在她老人家眼中還是難於接受。
有時不得不相信命運，奶奶的一雙眼睛最後也出了問題。她得了白內障，終於搬到城裡治療。整天念念不忘的是什麼時候回去，有總想作點兒事情，於是在家裡把地掃了一遍又一遍。
那時我已在京城上學，除了寒暑假回家，也只在她生日時打個電話。平時也就沒什麼聯繫了。她肯定是非常掛念我的，每當電視裡報道天災人禍，她總想弄明白與我無關，她還想護着所有的兒女。
慢慢地，她也明白回老家住的可能性已經沒有，又開始策劃自己的喪事，一再地說，火葬就行了。我很明白她的心事，她只是怕我們將來為難。這是什麼樣的長輩呀！
我總是勸她先注意身體，希望她能給我帶孩子。我向她保證會把她送回老家土葬的。當着她的面，我安排了將來的靈車和墓地。我不是一個黨員，只是想讓她心安理得地渡過晚年。奶奶晚年的照片都是很慈祥和滿足。
家姐結婚生子，仍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奶奶極喜愛姐姐的兒子，只有一事不滿意，因為那個小子跟姐夫姓。等她小傢伙會說話了，奶奶總想給他改姓，他卻堅持不讓。奈何奶奶的耳朵已經有點兒背，一老一少，經常吵得熱鬧。
虎年的那個春節，我帶着懷孕八個月的妻子回家，奶奶眼中的喜悅顯而易見。是春，兒子在遠方出生，寄回的照片，她總看不夠。每次打電話，她一聽明白是我，第一個問題總是，“孩子在哪兒？”她肯定是極想親自看到孩子。細數起來，我兒已是五代單傳，其間，她老人家勞苦功高。
奶奶最終還是沒給我帶成孩子。她老人家走的那個夏日晚上，睡下不久，又起了床，說，今天怕是不行了，你們幫我把衣服換一下。半夜看時，她已走了。走得乾乾淨淨，靜靜悄悄。
在世人眼中，她或許只是個平凡的勞動婦女，我卻是越來越感嘆她的偉大。她的自立和勤勞、堅毅和寬容，是留給我們的最珍貴的遺產。科技進步每時每刻不在改變世界，可人性卻是永恆的。不論何時，奶奶的精神永遠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願奶奶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