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考初中,其实考的不是学生,而是老师。找一大堆对路子的参考资料做个昏天黑地,不懂也记住了,哪有考不好的道理?别说只是考初中,考TOEFL和GRE用的还不是这一招。可惜的是,我的小学老师们都不太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对付应
试教育的巧门。当我们这一班小孩子吵吵闹闹,稀里糊涂地上完最后一堂算术课,
还没弄懂两辆列车在何时会迎头相撞,便战战兢兢地上了考场。考试结果是可想而
知的,我们这些天资还不错的小孩,只有一个考上了市重点,三四个考上了区重点
余下的五十来个去了一所弄堂中学。后来倒是拜托弄堂中学的老师,这五十来个当
中又有十几个考上了重点高中,此乃题外话,暂表不提。
话说我是撞上大运的一个,勉强考上了区重点。说勉强真是一点也不过分,我的考
分刚够那所学校的最低录取线。不过,这最末一名还没来得及让我培养出我是差生
的自卑,各种名目的测验就开始了。我的测验结果都还过得去,大约总是前十名吧。这样,差生的名头自由别人去背,我感到安全了。当然我也想过要考得更好一些,可是无奈怎么考,总是东错一点,西错一点,错到头来离第一名相距甚远,也就作罢了。
等到我对老是拿不到前三名感到火气大,想发奋图强的时候,已经快到考高中的前
夕了。发奋之下,成绩似乎进步得蛮多,父亲便建议我考市重点。本来这不过是填
写志愿表时,第一栏写上市重点“某某中学”四个字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是小孩子的事情,有时却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先是班主任老师给我们洗脑。说是千万不能填市重点啊,万一考砸了,市重点不要
你,我们区重点也不会要你了,谁叫你不把我们放在第一志愿的。到时候你只好去
读非重点,结果是大学也考不上,长大了只能去工厂做工人。
象我这种从小被家里宠坏的小姐,有个顶古怪的脾气。在家会跟父母象仇人似地顶
嘴,想想亲生父母总是为子女着想的吧,可我从小就不把父母的话当一回事。但是
在学校里,老师的随便什么话,我都奉若圣旨;同学的意见,也会严重地左右我的
情绪。班主任的警告当下吓得我不轻,市重点就决定不填了,还跟父亲耍了脾气。
做父亲的教导我这个任性又敏感的女儿,想来也是一件头痛的事情。分明是我自己
缺乏接受挑战的勇气吧,却还凶巴巴地用歪理来掩饰自己。父亲不忍说穿我,只好
想了各种办法软硬兼施,旁敲侧击。终于在交表格的前一晚,他看着我在报名表上
用钢笔写完“育才中学”四个字,这才长叹一声,熄灯睡觉去了。他以为,我这条船,已被他安全地放入阴沟里去了。他再也没有想到,经不起风浪的船,到哪里都
会翻。
话说交表格的那一天中午,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访。那是我的好朋友燕子来打听填写
高中志愿的消息。燕子是我小学的同学,极聪明,极要强的女孩。小提琴,手风琴,唱歌,甚至与跟男孩打架,样样了得。她也是我们那一小伙考上重点初中的一个,但她就读的是另一所区重点中学。听说她的书读得更好,他们那里的第一名总是她。得知我的第一志愿后,燕子说自己才不会填“育才”呢,万一考不好,区重点也保不住了。那口气和我的班主任一模一样。燕子走了以后,我眯着眼,支着脑袋想了一会。然后拿出自己的报名表,用磨沙橡皮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育才”两字,换上了自己学校的名字。
一个月以后放榜了,我的考试成绩很高,不要说是市重点,连进全国重点也绰绰有
余。然而后悔已经太迟了。放榜的那天正遇上台风,我望着院子里被暴雨打得满地
都是的落叶正发呆,燕子来了。她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小提琴,兴冲冲地嚷:
“育才录取我了,我现在去考它的乐队!”
乌云密布的天在我的眼里一下子变得更灰暗了。正是爱上层楼的年龄,我觉得自己
被整个世界给耍了。那一年的九月,我带着闷闷不乐的心情升上了原校的高中。高
中的三年,我没有再交任何朋友。
又考试了,我还是东错西错的,但是比我厉害的同学去了市重点,於是我错到头来
居然还是第一名。这个意外给了我极大的刺激,我倒真的就此开始非常用功地读书
了,为的是保住那个第一。三年以后,我考上了号称重点之重点的大学。那个学校
牛气冲天,作风浮夸,只有校歌里唱的那一句“相聚在东海之滨,汲取知识的甘泉”
让我激动了一段时间。而燕子自从去了“育才”以后,遇到了许多厉害的人,她从
第一名变成了中下游。还是脆弱的年龄,她无法适应这样残酷的比较,这么聪明要
强的人,就此真的一蹶不振,甘居下游了。三年以后,她去了一间二流的非重点大
学。
许多年过去了,当我把能读的学位都读完了,到了澳洲一所大学任教的时候,听说
燕子也在附近的一个城市里。她当年受不了TOEFL之苦,所以走了读语言学校这条捷径,但很为身份的事情吃了一些苦。后来她嫁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膝下有一双儿女,自己开了一个杂货铺。而我呢,到了三十岁的时候还是孓然一身,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却找不到合适的丈夫。过年了,当我深夜写完论文回家,发现冰箱和食品柜都是空的。想要炒一盘年糕为自己的新年讨个彩头,可是半夜三更到那里去找呢。这才想起,那东西,大概燕子的杂货铺里会有,我有一些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