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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得叮噹響的一九九一
送交者:  薩蘇 2003年11月26日17:45:4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一九九一,從寫法上看,帶着一種對稱的優美,九九歸一的感覺十分強烈。但是這一年元旦即將來臨的時候,我卻在北京師範大學的男生宿舍里象周扒皮家的耗子一樣轉來轉去,無所適從。

原因?太簡單了,眼看過年,我兜里還剩下兩毛六,可樓下小賣部的榨菜愣要三毛五一包呢。

按說我們家就在北京,老爹老娘都是喝墨水的雖非富農地主,供個大學生也還不至於弄到連榨菜都吃不起吧?

這件事純粹是我自找的。新年前一星期,我以青春期反抗的大無畏精神向家裡發動了一次冷戰。隔壁宿舍心理系的王瘋子說人在變成老年痴呆之前都有四次反抗期,第一次好像是幼兒摔洋娃娃強調自我意識,後邊的記不清,但我這次肯定是來遲了的青春反抗期大發作,懷疑可能小時候太老實了所以反抗推遲 – 提醒家裡對孩子放心的家長留神吧,這種事或早或晚總是跑不了,屬於一種拉登類型的不定時炸彈。引發衝突的理由記憶里已經蕩然無存但老爹老娘肯定風度不夠,所以最後我抱着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勁頭把大門一摔,回學校了。

按說這也不算什麼,師大的學生按月“發餉”,鐵杆莊稼,你要真有本事還能辦點兒家教,放錄像辦個舞會什麼的,怎麼也不至於發生生活困難,要不北大的兄弟總笑話我們是“吃飯大學”呢?

可這都得功夫啊,等我發現離下個月關餉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兜里還剩下兩塊五了。這個時候再想找掙錢的買賣或者借錢,那可就八月十五拜灶王爺 – 晚了三秋啦。要知道過年之前弟兄們個個銀根吃緊,不是忙着串老鄉,就是想法給女朋友上供,連校園詩人阿凡拿錢包數毛票的時候眼神都碧油油的,活象荒野中的惡狼 – 我又不是開動物園的,能從老狼那兒拔下毛來?

死撐活挨的到了一九九零年的最後一天,樓道里用糧票換襪子的小販只同意易貨貿易,堅決拒絕出資購買我的全國糧票。於是,我終於彈盡糧絕了。– 糧票政策馬上就要廢除,小販的經濟學敏感大大超過大學生。

下鋪的浙江老二看看我,發出一聲皮笑肉不笑的嘿嘿,讓我明白水深火熱的並不只我一個。宿舍里我是老三,七個人占據的這間十平米斗室,永遠瀰漫着臭球鞋和方便麵的奇特味道。仿佛是上帝安排的,七個兄弟習相遠而性相近,雖湖北老大酷愛生吃臭豆腐東北老六喜倒立練氣功,卻都一樣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天廣西猴子老五還在念叨剩下八塊錢沒法過年,今天來個同鄉就討去五塊 – 沒辦法,這還是猴子中秋節欠人家的呢。年關年關,師大窮人多,除了河北老七依然每天馬列主義仁義道德的振振有詞,其他人早已經倒翻着褲兜罵娘。

唯一的指望就是湖北老大了,這小子到朋友那裡討債,一下午沒回來,也該有收穫了吧?學生里的三角債問題,比國有企業的複雜得多。大鬍子江蘇老四把煙盒裡面最後幾根黃金葉散給大伙兒,嘴裡叨咕着:“老大可說好了回來過年的阿。。。”

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在這時,大門咚的一聲被人踢開,湖北老大一聲嚎叫:“弟兄們,窮人也得過年啊!”只見老大滿面紅光,一手提着一隻大豬肘子,一手提着兩條魚,美滋滋的走了進來。

屋裡的氣氛頓時活絡起來,橫七豎八的弟兄們精神倍增,鯉魚打挺的爬起來,一陣歡呼。浙江老二諂媚的接過老大手裡的寶貝,問道:“怎麼回事?趙光腚有錢了?”— 趙光腚是老大的老鄉,看這個名字老大借錢給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老大顧盼自雄的坐下來,晃晃開水瓶 – 當然是空的,無奈的接過老四遞上的半支煙,道:“他,過年敢在宿舍呆着?我這是碰上了帶我實習的費胖子,他們老師分過年的東西,就讓我給劫了。都起來,都起來,做飯過年。”

有了肉和魚,湊出一桌子菜來對那個時代的大學生就純粹看想象力了。老大沉吟片刻,吩咐大家,這個,這個,老三老四,去實驗室拆幾個酒精爐來,我和老二去弄點兒調料,老五你在這兒宰魚切肘子,老六老七你們去學四食堂弄點兒白菜來。

看似公平,實際上老大夠黑,他和老二最簡單,連門都不用出。男生宿舍樓一層住的都是單身教師,其中李政經 – 因為教政治經濟學而得名 – 門上就掛着一大串辣椒,平時我們也沒少光顧。我和老四的活兒也還行,就是從窗戶跳進實驗室需要一點兒武工隊的本事,畢竟實驗室在二樓麼;最困難的是老六老七,因為那點兒肘子也就是個念想,二十郎當歲的大小伙子,一人能下去倆,指着它可不行。宴會的主菜就是白菜。需求量大而且屬於“盜竊國家財產”。學校的大白菜都堆放在學四食堂門口,北京囤積的大白菜一棵十來斤,一次弄走幾棵既要智力又要體力,而且要求一次到位,一旦失手那就打草驚蛇。按說這個我算專家,白天的時候騎着自行車從菜垛旁邊一過,左手伸出,--- 記住,要一把抓住象古代人髮髻一樣的菜根,如果扯菜幫子,那就“孔雀開屏”了。 -- 閃電般的扔進車筐里,蹬上就跑,食堂的師傅喊破了嗓子他也沒轍啊。今天老大卻指定老七去幹這個,為什麼呢?老大的說法是:老七一貫是我們寢室的標兵,思想純潔得象《聖經》裡的羔羊,讓他干點兒雞鳴狗盜的事情可以培養他儘快的融入集體 – 顯然這裡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發生了衝突,老七的思想鬥爭一定十分激烈,不過,在魚頭鮮肉火鍋的誘惑下,老七的思想天平不可避免的發生傾斜。。。

偷爐子這一路一切順利,實驗室居然沒鎖門,我們順利的弄出了三個酒精爐外加一大瓶子工業酒精。老大一路有驚無險,正摘辣椒的時候李政經出來倒洗臉水,五秒鐘的尷尬之後,李先生苦苦一笑,往門後一指:“要不,你們再拿點兒大蔥?”。。。大蔥沒好意思拿他的,醬油料酒之類的可是全借來啦 – 還拐來了兩瓶二鍋頭。

就是偷白菜的厲害,等我們帶着酒精爐回到宿舍,我們吃驚的發現,老六老七不單搞回來五棵梆梆硬的大白菜,還帶回來 ---- 兩個女生! 其中那個頭戴紅色棉帽子,東瞧西看充滿好奇的傢伙,正是我們班的支書苦菜花!

苦菜花當然不是長得發綠,只因為這傢伙一本正經,從來不笑,永遠健康,才得了這樣的一個綽號。在新年將至的男生宿舍看到一棵苦菜花,不知道明年是吉是凶。。。

女生在男生宿舍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對象,大家趕緊七手八腳的收拾東西,寒暄讓座。我趁亂問老七:“怎麼回事?”老七期期艾艾的半天才說明白。原來,食堂早已經燈火闌珊,他們看沒有危險,便偷偷的接近白菜垛,正待下手之時,忽聽菜垛里有動靜,再細看時,只見兩個女生已經捷足先登,正對着一垛白菜上下其手呢,女孩子幹這個顯然技術不夠熟練,其中一位拉住一棵白菜,用力拉扯,腳下一滑,白菜沒動地方,人卻打夯一樣摔了個結結實實,接着就是嘰嘰嘎嘎的笑聲。

既然大家抱着同樣的目的,那就沒有必要彼此避諱了,老六和老七大模大樣的上去幫忙,這才發現兩個“女匪”居然是本班的,有一個還是支書苦菜花!

下面就簡單了,弄清楚原來我們是要開“百雞宴”,苦菜花大度的拿出了兩張大團結,要求兩個寢室合作辦宴!我們的宿舍里發出了今天的第二次歡呼 – 還是女生厲害阿,看她們個個養得胖胖的(背後說),居然年底還能攢下這多銀子阿。

女生們來了,人家就是會當家,兩張大團結換成了花生,豆腐,方便麵和啤酒,還奢侈的來了一盒大重九。熱騰騰的鍋子燒開了,切成薄片的肘子下到水裡擰成各種各樣的花樣兒。豆腐和白菜在滾開的水窩裡翻花,兩條魚放一點兒料酒在一隻小盆子裡煎煎,撒些醬油和碎辣椒就散發出濃郁的香味。

混亂中有個傢伙居然“發現”自己還存着一個蘋果!於是女生們七手八腳的用它熬出一鍋“賓治”,這顯然是比較有修養的女生帶來的名字 --- 直到工作以後見到飯店裡真正的“賓治”,才恍然醒悟我們把這個詞的外延擴展到了多麼極限的地步。

吃着偷來的白菜,搶來的豬肘子,東北老六開始鬼哭狼嚎的彈他的吉他,那曲子十分滑稽,竟是侯德健的《三十以後才明白》。那年我們才剛剛二十。我們,明白什麼?

酒雖然不多,過年的時候卻極容易醉,一本正經的苦菜花叼着一個魚頭開始人生啊,愛情啊的大發感慨起來。。。何止是苦菜花,我也覺得一種很久沒有過的溫情在熱騰騰的鍋子裡瀰漫。

老七忽然說我出去一下。

我問他:“去幹什麼?白菜夠了啊。”

他說:“我去給家裡打個電話。”老七的家在河北鄉下,很偏僻的地方。

本來該抓住這小子好好教訓一下 – 大伙兒都成這樣兒了你還存着打電話的銀子?鬼使神差的,我卻沒動手,看老七匆匆的下樓而去。回過頭來,大家的臉上都不知不覺的多了些霧氣。浙江老二拿下眼鏡來擦擦鏡片。

後來,他們說我去打電話去了有半個鐘頭。

其實,半個鐘頭我都在排隊。

等輪到了我,真正說的也就幾句話。

我說:“媽,是我啊,過年好。”

媽說:“你怎麼過年也不回來?”

我說:“明天我就回去。”

媽說:“好的好的,我們都在家。”

我放下電話趕緊上樓。看電話的老太太大呼小叫的讓我回去拿錢。

我才意識到自己把兩毛六分的全部財產都捐給了老太太。

電話費該是一毛錢吧?我還應該剩下一毛六。。。 --- 不過我象沒聽見一樣大步流星地往樓梯上跑,那模樣從後邊看一定極瀟灑。

我不能回頭阿, --- 嗨,一幫小學弟小學妹的,還抹眼淚讓人家瞅見多難看?

這個時候樓上的鐘聲就響了,我意識到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元旦來了。

一九九一年來臨的時候,我身無分文。

哦,看來我註定要過一個窮得叮噹響的一九九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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