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小木屋

沒有什麼理由，想象中，所有的浪漫感覺可以凝聚在一間小木屋之中。我喜歡拍打木頭的感覺。當然，那得是山中林間的小木屋，雅致，安靜，青石子鋪滿屋前，桌上數碗數雙箸，屋裡飄着蔬果的清香。可以沒有鳥叫，但是不可以沒有童話的炊煙。也許每個女孩的夢中都有一間這樣的小屋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打着浪漫印記，許或找到，許或沒有。成長了，浪漫印記也漸漸淺了，淡了，於是彎下腰把夢越做越小，生活實在起來。大人們說，生活本來就是實在的。浪漫能到多遠的地方呢？是山高水遠的地方嗎？也許應該去登高，去看海，乘乘風，體味淡藍的水。留不住浪漫，但求留住一雙明亮的眼睛。

所以乘着初夏的風，我們飛往加拿大落磯山脈。Banff，Jasper，YOHO，一路冰川一路水，一路新鮮的視覺轟炸。我的腳架在車台上，讀着張小嫻的愛情小說，聽着周杰倫口齒不清的歌，嘴裡輪番嚼着蘋果土豆片口香糖，偶爾給車夫老公餵兩口果汁。還有什麼比這更愜意的呢？仿佛把天堂抓來了這加拿大的山中，我們漫遊的車中。只是長途旅行，住宿難保證，Hotel住不起，Motel又簡陋，幸好我們隨身帶了被子，一到房間便扒開床上的里外三層，換上自己的軟被子，睡覺的時候還能夠聞到家的味道。

爬了數天山路，疲憊不堪，決定洗個溫泉浴。車行至Jasper北部的Miettle已是半晚時分，天空飄着雨，仿佛沒有人家的樣子。林中只有一家旅館，我們幸運地租到了一間小木屋。小木屋，這裡叫Bungalow，意思是平房，發音卻象一堆滾動的原木。推開房門，滿目驚喜。全是木頭，木製的桌椅，木頭床，木頭牆，隔牆也是厚實的木頭，腰部以上鏤空，可以支着肘趴在上面，看窗外的圓桌木凳，以及輕煙杳裊。眼睛有些濕潤，象是見了夢中的小木屋，可以馬上象白雪公主一樣地睡去。我拿出碗勺，擺在桌上，聲稱要給老公準備一頓晚餐。其實什麼原料也沒有，就給老公泡了碗方便麵，給自己弄了碗牛奶麥片而已。兩人低着頭稀里嘩啦瞎吃，抬頭看見老公的眼鏡片上給方便麵的熱氣弄了一層霧。手指把霧氣抹去，老公笑得象個孩子。

好吃嗎？
好吃？
在這裡多住一天好嗎？
好。

我豈止想在這裡多住一天，簡直想終老於此。沒有電視，沒有電話，老公就只有聽我講故事。我可以把張小嫻寫的愛情故事統統灌給他聽。當然話到嘴邊，沒有出口，而是隨着牛奶麥片咽進了肚裡。曾經發過的幼稚誓言都成了山高水遠的笑話，這個也不會是例外。

屋裡好靜。吃飽了的老公說，我們去洗個溫泉浴吧。我說好。穿了泳衣，拿了浴巾，施施然向着煙霧蒸騰的浴場走去。天空仍然下着雨，已經七月了，山中還是涼颼颼的。好在浴池是熱的，打着抖跳下去，一會兒身心就舒展了，倦意浮上來，霧了雙眼。這是個露天浴場，四面環山，不知地熱從哪裡來。黃石也有許多熱泉，不過地殼過薄，溫度太高，二氧化硫的味道實在不怎麼好聞。這兒也有淡淡的硫味，被雨水淡掉了不少。旁邊的女孩說，池水有41攝氏度，比體溫還高。看看周圍的人，和我們一樣，淋着雨，靠在池邊，臉紅紅的。黃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孩子一刻也不止歇，從一個池子裡爬出來，又跳到另一個池子裡，撲騰。大人們不說話，凝神看人，看孩子，看池外的山，和山上的樹。

別人的孩子，別人的天倫之樂，我們分享了一點。有些熱了，爬上池台，發現自己仍然太白。有些不好意思，拉了老公上來同坐，分擔不時飄來的目光。其實自己也在看別人，一個池子裡總是既有美女，也有胖子，說不上誰分享的目光多些。不過飄向孩子的目光總是最和善的。他們只顧着自己玩耍，又不是來這裡治療關節炎的。國內也有許多溫泉，好象都稱溫泉療養院，覺着是老幹部們療養的地方，不是玩的。總之我沒有去過。

總之我來了這裡，北緯53度，西經118度，冰川腳下的一個溫泉池。這裡冬天比夏天長，黑夜比白天短。而且雨水冰涼，我只能再度跳進泉中。熱了又爬出來，折騰了幾次後精疲力竭。決定沖個澡了事。回身看見一名男子在女浴室門口晃了一下，是老公。正想叫他，他又以極快的速度倉皇逃了出去，忍不住笑。碰頭時老公說，差點錯闖了女浴室，好象還看到一個女的。我說是我，怎麼跑得這麼快？

出浴回來，雨忽然停了。已經夜間十點多了，景色還是清晰可見。和老公拿了手電筒出去遛噠，繞到了屋後山前的一條路上。安安靜靜的石頭路上，兩人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着天。天上是看不見星星的，除非等到十二點，除非是雨水不來的晴天。北緯53度。這是我去過的最北的地方。也許就止於此了。不知道我們的愛情是否可以渡到更加山高水遠的地方，抵擋北方的風寒。再北了，就找不到溫泉了，凍僵的身體還保得住愛情嗎？此刻多好，天尚明，風尚輕，我看得見山中泉上的熱氣。更何況還有老公溫暖的手可牽。

當夜，山中下起了豪雨。小木屋成了世界末日的一夜扁舟，兩人一起，飄向無助的無止境。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浪漫成了孤島，竟有些恐怖。老公說他可不能在這裡多呆，沒有人煙的地方會讓他瘋掉。我想自己也不能終老於此，誰能在童話的小木屋裡多呆呢。紅塵萬丈，鼎沸的人聲，失去了，便有吸引人的力量，尤其在詭異的夜裡。

天明就出發。前方有更奇的山，更亮的湖等着我們。木屋雖好，終究是個棲腳地，存在從前的夢中，今後的記憶里。我們都在為明天製造記憶，夢成記憶，夢的實現也成記憶。我們會吹着風，把一些事忘記，然後又吹着風，靜靜地想起。某一天驀然回首，微笑，呵，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