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認識阿豐的時候他剛剛進入課題。這所私立學校不大,我來讀本科時大部分研究生都是韓國和台灣來的,沒有導師前都是自費。後來中國大陸學生慢慢多了,但是基本上邊打工邊讀書,要過了博士資格考試有導師以後才能拿到全獎。很多人忙着打工交學費就已經勞苦不堪了,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夠熬到博士資格考試不累垮下去的。大家都盯着每年僅有的幾個獎學金名額競爭,特別是對於不多幾個從國內來時就有全獎的,巴不得他們期末被系裡炒掉;一旦有個別留學生偶爾得到在實驗室里的工作機會也總會在大陸人圈子中引起轟動。阿豐系裡的王為通過博士資格考試後就隔三兩天在中國人堆里暴一次新聞,什麼他導師又派他出去開會了,又發表論文了,又給他加獎學金了等等,每次都要一定搞到讓大家驚羨不已才罷手,同時也總傳出他們實驗室里的台灣學生韓國學生如何挨導師罵。由於他是組裡唯一大陸人,平時聽不到他說哪個中國學生不好,時間久了大家再聽到他的頻頻消息也沒有反感,有人覺得不習慣搖搖頭就過去了。不知何時人們開始私下叫他“最新指示”,當然是指他有好消息的頻率好像文革時每天早晚總要廣播的最新指示。大家這樣叫他也沒有惡意,倒覺得他替中國學生爭了口氣。阿豐屬於廖廖幾個從國內拿到全獎來的,就在那時通過博士考試後進了那位諾爾曼教授的課題組。
我到家時諾爾曼已經帶着“最新指示”和另一個中國學生陳津等在門口了。諾爾曼六十剛過的樣子,頭髮已經全白了,個子不高說話平平穩穩的,平時對他的學生們要求十分嚴格,一般不是課程全A他是不收的。前幾年學校拿到州政府一筆資金,,才把他從貝爾實驗室挖來。阿豐比“最新指示”晚一年進入課題,現在卻要同時答辯,“最新指示”覺得在中國人裡面子不夠了,又怕畢業找不到去處,就經常在導師面前說阿豐的壞話。兩周前阿豐特意邀他們夫婦過來吃飯,並說他已經找到國家實驗室做博士後了。雖然“最新指示”那一晚臉上醋意很明顯,畢竟知道阿豐不會同他爭留下做博士後了。我猜如果不是“最新指示”和他競爭,阿豐也許昨天不會急着去實驗室改論文。
我剛剛從出租車下來,諾爾曼就小跑過來握住我的手問:“你還好吧?這種時候一定要堅強,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做,一定要挺住呀。” “謝謝,我懂,我會挺住的。”我伏在諾爾曼肩上痛哭起來,他是我這時身邊唯一一位親近的人啊。
“這種事情誰遇到都沒有辦法,都怪路上還有雪,趕巧了。你一定要節哀。”“最新指示”也過來勸。
“下雪是兩個星期前的事情,我們開過來時路上有雪嗎?這種記者報導也要相信?”陳津搶白他。
“不怕,我手裡有警察報告,而且我昨晚已經拍了很多照片,記者怎麼寫我都不怕。”我鎮定地回答,把大家讓進屋內。
大家進屋後一片死寂,沒人知道如何重啟話題。諾爾曼在客廳里來回走動着,一會看看我一會又抬頭看看牆上我和阿豐的結婚照,突然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多好的學生呀,他是我帶過的最有前途的學生呀。”他終於忍不住了,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大家的眼睛也都濕潤了。我哭着走過去勸諾爾曼,等他稍微平靜下來便急忙燒咖啡,陳津跑來跑去地幫忙。
“我已經告訴我太太從公司過來陪你。她遇到事情比我冷靜,會幫上你忙的。”諾爾曼哭過後可能覺得有些難為情,本來在這種時候他應該比我堅強才是。陳津和“最新指示”也勸說:“先安靜下來,回頭再考慮怎樣向家裡講。這種時候誰痛苦也比不上你,可千萬不要垮下來。我們回去會找幾個女生晚上過來陪你,聯誼會也會發動大家捐款的。”
“我工作挺好的並不缺錢,如果大家捐款就送給你們組裡當獎學金好了。我現在第一件要做的就是一定要把那個酒鬼送上法庭。”我剛講完,“最新指示”馬上翻譯給諾爾曼聽了,諾爾曼連連擺手說:“不,不!先不要這樣講,你還不知道官司會怎麼打呢。還是先找律師問問清楚,該準備的都要準備好。我會讓他們兩人把豐的論文整理好,請答辯委員會成員們審閱後授予他博士學位的。他是我最好的學生,拿到這個學位當之無愧,這個我保證要做到。”說着他又有些哽咽了。
大家再聊幾句諾爾曼師母就到了。她拿過我手裡的警察報告看後突然驚呼:“天啊!這個該死的醉鬼沒有買保險呀!”
除了車禍細節外警察報告上其它欄目我都沒有看,這時知道事情的麻煩還在後面。諾爾曼又把警察報告同陳津和“最新指示”傳閱一遍,大家頓時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