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最近我又把你的一些來信看了看,基調總是那樣:厭倦,牢騷,同早年一樣不入俗。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彼此幾乎是對方的鏡子,未老先衰,一身的簡陋。那時你剛剛考上南大,結束了十年的蘇北“修地球”(你的口頭禪)----還有“媽媽地”(笑),我那時正在一個小印刷廠混,文革後大學第一次招生,總算是救了你們,否則如你這樣既不會獻媚又不會賄賂的書呆子沒準兒至今還在蘇北鄉下。
在那次聚會上(好像是“青春”編輯部組織的)我就對你印象挺好,質樸,坦率。後來在“青春”編輯部和江西、武漢的兩個編輯部組織的蘆山筆會上結成忘年交,大陸文壇的筆會之風就是從那次首開先風,往事記憶猶新,那年(七九年?八0年?)文學剛剛解凍,氣候還好,加上江蘇文壇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探求者”集團平反,顧爾譚,艾瑄等正在位,高曉生,陸文夫們正當紅,我們那個民刊上的作品受到他們的賞識,於是我們似乎也紅了起來,被挑選上蘆山。
那時文壇風氣還挺清新,各方來的青年作者也虎氣生生,記得在一次晚宴上我受了武漢幾個熱情奔放的青年作家的感染,上台朗誦了一首自己創作的詩歌。以為從此噩夢結束,新生開始了,少年得志總是令人愉悅的事。可是縱然如此我仍然感到壓抑,有兩種意識折磨我,一是感到我們好像是曲意承歡,搞文學社,民刊難不成是為了在文壇走紅?若然,又何必多此一舉?還有,就是一種不平等感,同是寵兒,有背景的和無背景的對待差異,是你我都感到的。
如我就很在乎藝術,別的委屈都能忍,如果為了藝術還得腆着臉,低眉順眼的曲意奉承的,藝術也搞不好的,再說,真的在乎藝術,就不必在乎社會地位,“血統論”令我受傷太深,我對自己的前途喪失信心,也失去想象力,所以大學招生時,我幫人家複習功課,卻沒想到自己去報考。
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主編招集小會,對在座的不同對待,我很敏感,受不住,起身出去了。走到山崖邊,看對面山上霧朦朦,霧中閃爍的燈火,想想我這人真輕,犯什麼賤,當什麼作家,見鬼去吧,於是我就想念鄉下的老鄉,小時的玩伴,廠里的同事,同事中有不少和我一樣由於出身無法進取的青年,想想他們心裡感到溫暖,當我披着一身霧水回住處時,你已在屋裡,我從你的臉上讀出了我,也讀出了你,真正的朋友就是真正的理解。
從此我們就有了無數次的傾心交談,我覺得什麼社會成功,什麼市俗成就,都不抵一壺茶,一杯酒,忘乎身外之物的閒聊。我們是我們所屬社會的產物,一無所有,一無所成卻很富有,因為我們忠於自己的感覺。
此文於2009年12月27日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