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故事(下) |
送交者: liveinfrance 2018年02月17日05:27:0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九
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後面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同學家裡“開小組”(按照老師的編排,幾個人一起做作業),那個時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靜啊,小洋房之間的樹密不透風,微雨,綠得透出油來,忽然飄來植物的氣息,介於香與不香之間。塗過柏油的籬笆被開滿白花的枝蔓壓彎了竹梢,整條弄堂,寂靜無人。但是誰知道,就在白花的後面,傅雷在喘息,兩年後便自我了斷。
近年來,我在歐洲的許多地方看到這樣同類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蘇路愚園路。現在,偶爾駕車經過舊地,我真不敢回望已經魂飛魄散的老屋。只有匆匆逃竄。
愚園路往西一點點,1088弄103號,我想講講顧聖嬰,當時,她的名氣遠遠大於現今的李雲迪、郎朗。她也是自我了斷,死的日期是1967年2月1日。
下文絕不重複關於批鬥、耳光、開煤氣的事情,也不講她父親顧高地羈押於青海,這些網上都可以查到。
我只講自己和顧高地偶爾的一次見面,只講和俄羅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的一次見面,以及我弟弟看到的最後的顧聖嬰。
傅家和顧家深交,傅雷還為顧聖嬰介紹過鋼琴老師,傅雷夫婦的死肯定給顧家三人的死做了榜樣和暗示。
1967年1月31日,我的一個小朋友陸小燕因為追逐打鬧,突然捂着腿高叫:“痛煞了!”旁邊的小朋友說她“裝腔”,小燕的叫越來越厲害,送到愚園路749弄的原區中心醫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騰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頭(現定居紐約)兩個十來歲的少年陪着。
凌晨三點左右,救護車呼嘯而來,抬下來三付擔架,髒兮兮的帆布擔架,就放在急診室的地上,那時的中心醫院急診室就是老洋房的客廳,天冷了,放一個燒煤的鑄鐵爐子取暖,鐵皮煙道在天花板下繞半圈。擔架上兩女一男,已經氣息全無。阿尼頭從小就練小提琴,因為老師是交響樂團的,所以知道音樂界的許多事情,阿尼頭那年16歲,他認出了顧聖嬰就睡在擔架上。旁邊的大人也在議論:顧聖嬰,顧聖嬰。弟弟回憶起來,顧聖嬰面孔雪雪白,頭髮蹋了地上。片刻,醫生寫好死亡鑒定,三付擔架就由護工推到太平間去了。這就是顧聖嬰在公眾面前的最後一次露面。接下來的事情,報道里回憶,三具屍體匆匆就燒了,連骨灰都沒有留下來。三個人是媽媽秦慎儀、弟弟顧握奇和顧聖嬰。
我掂量過自己,我對顧聖嬰的關注和現在粉絲對郎朗李雲迪的關注沒有本質的區別。
1989暮秋,我見到年邁的顧高地。他已經八十高齡,他活下來,是因為他一直因潘漢年案在服刑,因前難躲過後難。孤老頭子已經沒有親人。和我一起去見老人的還有同事王美女(現定居巴黎),我們是通過一個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顧高地的。
愚園路的房子早就變成七十二家房客,顧高地落實政策後,被聘為市政府參事,雖是閒職,他有這個資格。他年輕時候是19路軍蔡廷鍇的參謀,一度蔣介石也器重他,他與潘漢年等過從甚密。顧高地移居在離愚園路不遠的興國路41弄2號303室,與興國賓館相對。這是在老洋房之間的空地上建的工房式多層火柴盒,與興國路的風格有點不合。
推門進入的時候,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貓尿味,我怕美女同事做出掩鼻狀,刺激老人家,還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屋子裡養了一群貓,顧高地手裡還抱着一個。他好高的個子,很瘦,屬於小頭一類,灰色中式棉襖,更顯老人皮膚蒼白。顧高地目光柔和,話語清晰,帶無錫口音的上海話。事先和美女商量好不講任何痛苦的話題,我們權當陪老人說說話。那天陽光很好,客廳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於沒有裝修,但很整潔。一架舊鋼琴,老人說是女兒用過的,還有一些舊琴譜,也是歸還來的九牛一毛,連同顧聖嬰的幾張照片,放在玻璃櫃子裡。最有價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臨死時翻制下來的,波蘭政府拷貝,獎勵給顧聖嬰的。
我們談下來,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領一份薪水,看病都沒有問題,那位蔡蓉曾女士是熱心人,無償幫助老人,關心飲食起居。老人的願望是在此設置顧聖嬰紀念室,保存聖嬰所遺全部文物。我想,這里實在是太簡陋了一點,顧聖嬰留下的東西也非常有限。我們陪老人坐了許久,臨走他送我們顧聖嬰的盒帶一套,兩盒,收錄女兒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品若干。
走出顧老住地,美女問我:“數過他家裡幾隻貓了嗎?”
我說沒注意。美女瞪大眼睛說“三隻!”我頓時大駭。
1990年10月,我收到訃告,顧高地去世,原因是肺癌.
我為什麼要寫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讓人產生愚園路上冤魂多的感覺。我想有些事情確實是非常偶然的,也許在中國、在上海、在一條街上、在一個時間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災,不是瘟疫,不是異族入侵,而且都是橫死,太偶然了。
這裡面,有些人,真是國寶級的,我們不可能像造汽車一樣把他們造出來,他們幾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們中間的,人的典範。而因為我們暴戾、我們粗鄙、我們輕信、我們妄執一念,以為真理,他們就這樣,帶着極大的冤屈,帶着奇恥大辱,帶着絕望和決絕,離我們而去。我寫的這些人,算是知名人物,另有一些人,很平常,也在這個時間段里,匆忙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可見文字的記錄。愚園路608弄有我的朋友,出色的牙醫世家的一員,他親眼看到對面陽台上老太婆跳下去,那一年,他十歲。說起老太婆着地的聲音:“潑”,就像砂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響聲。這個“潑”一直印在他的腦子裡,也印在我的腦子裡,無法剔除。
十
我真的不想議論,我喜歡細節的再現和表達。
我和兒子說起過去的遭遇。希望他對於絕對權力、絕對一致、絕對純粹能夠有所警惕。他反感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敘述,“又要講這些沒勁的事情了。”
顧聖嬰的故事基本說完了,我弟弟回憶1967年2月1日凌晨所見,還說起,那個男的抬進來的時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觸目。天很冷,沒多久,人就呈僵硬狀態,那年,顧聖嬰29歲。
1990年,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俄羅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顧聖嬰、劉詩昆的老師,50年代,兩個學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裡,學琴練琴。我到汾陽路音樂學院的專家樓里找她,那時專家樓就是校園北面的一棟舊洋房,穿過自行車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植物後面,找到入口。中蘇專家恢復往來,學院將這位與中國鋼琴教育關係密切的老太太請來。她和畫報上典型的俄羅斯老太太沒有區別,矮,微胖,滿頭銀髮,大花圍巾披肩,和藹可親,談話很愉快,她喜歡中國學琴的小孩子,專程來輔導。最後,說到顧聖嬰,老太太落眼淚,進而哭得十分傷心,她拿出一本相冊,很多顧聖嬰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鋼琴旁,有些在花園裡,還有在演出場合,有不少和劉詩昆一起的三人照。顧聖嬰的死訊,她是在WG結束,中蘇重修舊好後才知道的,她說她失去了女兒。她難以想象輕盈瘦弱的顧聖嬰年紀輕輕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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