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身是反共家庭，好在不是馮驥才寫的那些100人裡面，所以現在活得好好的。我曾問過爺爺，你回國後被判刑對共產黨仇恨嘛？爺爺說不恨，因為他當年在美國留學時用的是中國人的血汗錢，他一直內疚於心。想贖罪，於是就回國了。當年年輕時做筆桿子反共，為蔣介石的腐敗辯解了很多，一直感到有罪。而毛澤東在朝鮮戰場的大打出手，使爺爺由衷地敬佩毛澤東，認為中國人從那個時候起，才被世界尊重了。

=============================================
我從小由爺爺帶大，爺爺喜歡講他的過去。爺爺是陝西人，抗戰前是保定軍校畢業生，後來回鄉參加了17路軍，西安事變前官至團參謀。西安事變後，蔣設法把楊虎城囚禁起來，孫蔚如接管了17路軍，然後蔣把很多將領派出國考察，我爺爺由於跟孫跟得緊，所以也是出國考察人員，名分是出國考察人員的助手。

為什麼由孫蔚如接管17路軍呢？據爺爺說，因為孫蔚如是楊虎城的嫡系，很忠於楊，但很書生氣，所以蔣就看中了書生氣這一點，讓孫接管17路軍既可封17路軍的口，又可慢慢收拾這個書呆子。

蔣收拾17路軍的辦法是在西安事變後順水推舟，把17路軍推上抗日戰場，借用日軍消耗17路軍（中條山抗戰時改編為38路軍）。蔣在中條山抗戰期間，一方面對17路軍以各種理由拒絕給養，另一方面對抗戰的17路軍大加誣衊。蔣介石還發表演說，公開講“中條山抗戰是抗戰史上的恥辱”。這可傷透了17路軍的心。而中共的新華社，卻大肆謳歌17路軍，並不斷播送共產黨軍隊要東渡共同抗日卻受到蔣介石阻撓的消息。當時很多17路軍將領都有投共的傾向。 然而，我的爺爺那時對共產黨是非常反感的，因為我爺爺認為，共產黨主要是靠煽動了中國“愚昧的百姓”而占山為王的。我爺爺說，他那時認為，中國人因為愚昧，所以共產黨的“打土豪，分田地”才得逞。所以，我爺爺根本不想投共，還寫了很多理論文章反共。

我爺爺當時在美國，美國媒體報導了兩條中國的爆炸性新聞，一條是美軍援華的一名空軍飛行員在飛越駝峰拔高時，一拉駕駛杆發現拉不動，這樣爬高就爬不了。幸運的是，那次飛行任務是送一名國民黨軍官，所以運輸機上沒搭貨物，結果油料相對充足，這名飛行員可以採用繞飛的方式到達了目的地。在機場檢查時，發現操縱杆下藏了幾根金條—原來是那個國名黨軍官在向海外轉財產。

美國媒體報導的另一條新聞是：老蔣以抗戰為由問美國要援助，美國國會審查援助的財務去向，結果重慶給出大搞“新衛生”運動，結果在重慶修建一個廁所花費了八萬美元，這在美國國會引起了很大轟動。

這兩條新聞對爺爺的刺激非常大，爺爺對我說，他當時對中國的前途幾乎是絕望的，於是就打算長期留在美國，不再回國了。不過，他的文憑是軍校的，如果想在美國留下，就得解決生存問題，於是他就申請大學，念農作物專業。我爺爺並非象他自己宣稱的那樣出淤泥而不染，他有非常滑頭精明的一面：他打了個報告給國民黨中央政府，結果國民黨中央政府答應出他的學費，就這樣，爺爺沾着老蔣政府腐敗的光堂而皇之地念起了大學。我問他為何打報告，爺爺告訴我說：老蔣肯定不歡迎17路軍的人回國的。

1945年抗戰勝利了，而那時蔣介石的前景無限看好，爺爺的一些同事都在和國內的朋友聯繫看是否可以回國。而我爺爺尚未完成學業，不過國名黨給的學費卻停了，所以爺爺只好去打工，給人洗碗摳下水道來掙學費。結果，爺爺的同事回國後不到一年，國共大打出手，老蔣把爺爺那些同事又推到反共的第一線，有些同事戰死，有些同事投了爺爺所厭惡的共產黨。爺爺那時一方面對中國的前途更加絕望，一方面慶幸自己沒回國，逃避了戰火。

爺爺完成學業後，就在美國找了工作，不久，共產黨勝利了。爺爺說，當他聽說毛澤東奪取天下的消息後，一點也沒感到奇怪。他說，從看到重慶八萬美元修一個廁所的新聞時，就知道老蔣早晚要丟江山。不過爺爺說，他那時對毛澤東的勝利很傷心，因為在他眼裡，共產黨代表着愚昧落後的國民，而蔣介石代表的是中國國民中的精英。爺爺始終認為，蔣介石失敗的主要原因是腐敗，如果老蔣不腐敗，毛澤東還是贏不了。

不過，一年後爺爺的觀念迅速改變了。改變這一想法的原因是，美國進軍朝鮮，那時中共並沒有決定出兵。爺爺告訴我說，那時美國的報紙公開講朝鮮應當是美國的勢力範圍，不應該是中國或蘇聯的勢力範圍。爺爺說，他畢竟是軍校畢業的，所以對中國國防長治久安的關心超過了對共產黨的厭惡，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拋棄了黨見，心裡竟隱隱地希望美國最好被金日成打敗。不過，他心裡還是不相信共產黨敢出兵，因為他骨子裡認為：擁護共產黨的百姓是大多是愚昧地素質的，不可能和現代化的美軍做戰。

然而，不久，爺爺就驚掉了眼鏡，因為共產黨出兵後一戰即勝。爺爺說：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喜歡毛澤東，因為毛澤東有膽量。爺爺說，老蔣在太平洋戰爭前一直不敢對日強硬，膽子太小。不過，爺爺還是沾了老蔣的光。那時，美國反共很兇，很多同情共產黨的華人倒了霉，而爺爺畢竟是老蔣的國名黨部隊編號，所以沒受反共的連累。不過，爺爺告訴我說，他當時接觸到的那些同情共產黨的人，大都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人，所以，他那時的觀念，逐漸對共產黨欣賞起來。

我爺爺在朝鮮戰爭期間欣賞共產黨的另一個原因，是蔣介石要求美國允許老蔣出兵朝鮮去打共產黨，這使爺爺對老蔣非常鄙視。爺爺告訴我說：其實老蔣骨子裡還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國家利益之上的。爺爺還告訴我說，他當時就斷定老蔣不可能反攻大陸成功，因為大陸百姓在朝鮮戰場犧牲自己兒子的時候，老蔣卻要上朝鮮去殺他們的兒子，僅憑這一點，老蔣一輩子都登不了陸，只要共產黨高調祭出老蔣要上朝鮮殺死老共治下百姓的兵兒子，老蔣就一輩子也上不了大陸。

朝鮮戰爭後，爺爺對中國共產黨由原來的鄙視和厭惡變成了崇拜和尊敬，他的觀念也翻天覆地了。他告訴我說，他那時再也不嘲笑中國國民愚昧了。（所以他後來在回國後的思想改造中也從來沒說過怪話。他告訴我說，他回國後發現國家宣傳的英雄都是最底層的百姓，那些百姓無私地工作。爺爺說，百姓無私，就是好的國民素質，而共產黨下百姓能這樣，說明共產黨很不錯。）

朝鮮戰爭結束後，出乎爺爺預料的是，美國掀起了空前的反華浪潮，不論你是否“蔣的反共派”還是“毛的共產派”，都遭到了審查。爺爺告訴我說，他當時睡不着覺，深刻地思考了這個問題，才明白原來美國在朝鮮戰爭後認定了中國會崛起，而對中國開始了遏制。美國也認定了老蔣沒戲，擔心大批人才在朝鮮塵埃落定後回到毛澤東的共產黨中國，於是開始系統審查在美的華人。我爺爺說，他那時才發現美國在全世界提倡的民主自由，實際是美國人自己的民主自由，不是其他民族的民主自由。由此，爺爺生了很大的失落心，回國願望一天天得大了起來。而爺爺的很多同事在國共內戰中投共的都混得不錯，這使爺爺打消了被老共翻舊帳的顧慮，堅定了回國的決心。

爺爺那時已經非常成熟，或者說非常滑頭和狡猾，他在美國一面高喊着反共躲過美國的審查取得信任，然後趁一次到泰國出差，失蹤而去，回到了中國。

不過，在後來的清算中，由於被同事揭發在美國喊過反共，被判了三年刑，後來趕上毛澤東提出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改造為主，打擊為輔的方針，爺爺因為對農作物有一技之長，結果在監獄裡只待了一年，就放了出來。爺爺說，當時只要你表態堅決為勞苦大眾服務，一般就不會被批鬥得那麼狠。後來爺爺變成被改造成功的典型，還因為宣傳毛澤東思想有方，入了黨，經常撰文如何防止資產階級腐朽。寫到這，油婆最高興的是，爺爺在82年去世，沒看到鄧把中國導向資產階級專政，沒看到中國社會又回到老蔣時代的現實，應該是爺爺的一種幸運。